第八回(下)

作品:《天马行歌

    门外传来人之天籁。众人被歌声吸引,目光整齐了,门外确实有佳人,一身清水色长衫,秀目纤腰,高挑婀娜多姿。青色粉头边歌唱边踏入厅堂,身后却有两袖鹅黄轻纱长带飘然飞出。宝卷见那长带飘然而至,冲上去一把抓住,一拽一惊,竟又拽出一个美娃儿来!美人对宝卷娇媚一笑,扯回飘纱舞了起来,很是轻柔,煞为婉约。见紫色飘纱再次从帘后袭来,宝卷又是一扯,直接将另一美人轻扯到宝卷和封牧之间。封牧猝不及防挨着个喷香绝美的粉头,顿时吓傻了眼。而老练的宝卷顺势搂住美人的腰肢。美人嬉笑着捏了把宝卷的面,道:

    “王孙再扯,可要扯光奴的衣衫了哟。”

    宝卷撒手施礼道:“失礼失礼。”

    一手又想搭上去。紫色粉头搡了一下宝卷,戏道:

    “王孙着急,奴可要比你还着急嘞,不如王孙先脱……”

    宝卷一愣,心想:“倒想脱个净尽,可惜我这身量……万一不招美人喜欢不是自取其辱?”

    便拍拍自己的肥肚腩,支吾道:“目下人多,再说……除非另找地方……”

    黄色粉头来对封牧说:“听闻牧王孙甚是喜欢花木草鸟,你瞧瞧,奴可当得府上的何种花朵朵?”

    “姑娘可作一等一的水仙子哩!”封牧答复道。

    “不如王孙陪奴一起扮成水仙,你我协同花开花谢,共结连理,不是更为有趣?”黄色粉头一边说一边斟酒给封牧。

    封牧推托道:“倒也有点趣,可我不是要扮成女娃儿?”

    “奴就想玩这个……”那美人怏怏道。

    “如何,让表兄替你?!”宝卷趁势夺过黄色粉头手中的酒杯,一口下肚,说:

    “美人教我如何打扮!”

    黄衫粉头乐了,挥手叫空闲的优伶取来一叠衣裳,亲自替宝卷换起来。封牧一看急了,一把抓住粉头的手道:

    “这是本公子的游戏,不遑旁让!”

    另一侧,薛楚儿坐陪胡服少年喝酒吃菜,说:“公子你瞧,承你获胜的福祉,几位少年都有伴了,只剩下敢斗单飞了。”

    敢斗正给青色粉头缠住太不开身,可他拼命抵拒青色粉头脱他衣裳,左躲右闪,嚷嚷着:

    “脱不得,脱不得。”双眼却搜索小美人的踪影,一会儿能见她,一会儿迷失她,很是焦躁。他忽然狠狠推开青色粉头,要去追重又给发现的小美人,却给胡服少年拦下不放。

    “哎呀呀,康公子何苦拦住我,俺早有意中人了嘛!”敢斗乱嚷嚷说。

    “刘王孙忘却变场斗鸡时小美人定下的规则了:谁赢听谁。”

    “是,对,”敢斗心急火燎,发现小美人又不见了,“可我没输给你!”

    胡服少年笑道:“间接输给小人了:我赢了小美人,小美人赢了你,我让小美人带来此处游乐,小美人令你跟来同乐。”

    “怎么,公子嫌弃奴木胎泥敷的身子?”青色粉头扯着敢斗的后摆说。

    敢斗无奈说:“姑娘才貌出众,可惜本公子对风月场无甚兴趣,再说又迷上了你见过的小美人……”

    青色粉头笑吟吟道:“干了这杯酒奴家放你成全你的痴情可好?”

    敢斗举杯喝酒时恍然大悟:“原来,你的癖好就是要我等男扮女装供你取乐?”

    胡服少年说:“谁让薛姑娘这边的美人不够呢,在下只能叫你们几位来凑数了。”

    “可他为何不给粉头缠着,”敢斗指向绿衣王孙说,“光我们三人给缠了又缠?其中有甚蹊跷?”

    绿衣王孙起身,去偏桌跟前抚弄“风绰”,弹弦拨轴三两声,已奏出天籁。

    “奏完广陵散,”绿衣王孙说,“在下跟你们一样成了凑数的女娘了。规则就是规则,在下不曾须臾忘却。”

    “轰”的一声,琴音乍响,三太感觉眼前一黑,天旋地转,摇晃中勉力看见的,是绿衣王孙轰然弹奏“风绰”的身影:指法越来越快,嘴角浮现诡笑。

    在三少年绝然昏厥之后,敢斗给换上了女装,而珠帘后闪出秦基业来。

    “成了大哥!”胡服少年掀开了帷帽,露出美丽无暇的脸蛋,原来是翻雨。

    “做得好,好翻雨!”秦基业夸赞她的同时,同时朝小美人点了点头。

    小美人笑了笑,施礼说:“见过秦师傅。”

    “今日也多亏了你。”

    “不然不然,”小美人谦逊说,“是秦师傅弄来的斗鸡好。”

    秦基业:“那可是花重金从贾昌手上暂借的,自然百战百胜。”

    他又拱手作揖对绿衣王孙、薛楚儿和适才的青、紫和黄三个粉头衫舞,道:“多谢黄公子、楚都知、郑都知和颜都知、郭都知了。”

    三位王孙自然不知道,薛楚儿请来的另三位姐妹,正是北里与之齐名的都知郑举举、颜令宾以及郭蔼蔼,而这位绿意王孙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圣人身边宠儿,老人家一日不见便龙颜不悦的宫廷乐师梨园领袖黄幡绰。

    梨园,早先不过是宫城中与枣园桑园桃园樱桃园并存的果园。园中设有行宫别殿、酒亭球场等,供帝后皇戚贵臣宴饮游乐,后经今上倡导,逐渐成为传习歌舞戏曲之地。今上还亲自任梨园崔公即校长或院长,又常令翰林学士和李白、贺知章等名士为梨园子弟编写曲目,而此黄幡绰,正是与琵琶圣海星、善舞剑之公孙大娘、善击羯鼓而歌之李龟年等名倾一时的梨园几大班首之一,他不仅能听音辨情,更能以乐动人,用音律掌控他能掌控的一切。

    “拜见黄教头!”薛楚儿等一众粉头纷纷然向黄幡绰下拜行礼。她们虽寄迹青楼,但挣饭吃的一身技艺也承袭自梨园体系,所以惯闻黄幡绰的名号。

    黄幡绰浅笑道:“当不得当不得,我看楚儿姑娘早认出我哩。”

    “是啊是啊,”薛楚儿说,“那年,宫中有人来请我去华清宫主持歌舞欢宴,在那儿见过黄教头一眼。”

    黄幡绰望见窗外天色黯然,敛容对秦基业说:“不早了,秦先生尽快带走王孙吧,莫赶上临时宵禁了!”

    秦基业最后谢过一众艺人,令待命多时的曳落河将三王孙弄上油壁车。

    一行人刚出门,薛楚儿追上来,攀住翻雨,将火齐珠塞入她手中道:“公子……哦,该称姑娘了!这一路东南行,此宝给姑娘留着,以备不时之需吧。”

    翻雨道:“此宝自是你应得的,是秦师傅从老刘手上弄来。”

    薛楚儿摇头笑道:“有幸结识妹子和黄教头、秦师傅,所获非浅,此生足矣。”

    更鼓声中,来巡更的禁军偏将严厉申令启夏门门卒,道:“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近日上头有令,一切出入车马都得严加盘查,免得奸人出入,坏我京城!”

    偏将走后不久,一队车马给门卒横戈拦下。

    “什么人?!”士兵头目冷冷问道。

    “这位官爷,我等皆是梨园子弟,因圣人昨日灵感突发又作新曲,遣人前来将若干梨园女娘携去华清宫池以充小儿队舞,还请老总放行。”娇滴滴的声音是小美人的,她正探出脑袋,无遮无拦。

    士兵头目一愣一喝:“既是梨园子弟,如何夤夜出城?!来,给我搜!”

    秦基业和绝地过来,说:“我等正是扈从将官,是北军的。”

    士兵头目:“虽是北军,可拿关牒给我过目。”

    秦基业拿给他关牒,士兵头目看了又看,同时还看秦基业好几回。

    与此同时,他的手下打开车门,用火把扫视里头,看见几个女娘狼藉睡着,带着宿醉,除此而外,无非戏服、道具和乐器之类。

    士兵头目并不交还关牒与秦基业,反倒来到小美人跟前,凝视她看个不停。

    “怎么了嘛,关大哥?”

    “既是梨园子弟,你说你认得谁嘛。”

    “奴是黄幡绰黄大人手下门生,几番随大人出入,见过关大哥不止这一回了。”

    “休使美人计,你既说尔等是梨园子弟,为何宿醉应诏,这不是对圣人大不敬么?!

    “这么回事:圣人要俺们前去舞醉舞,”小美人应变自如说,“我等得预先喝过圣人赏赐的葡萄美酒,还得带着宿醉才能恰如圣人新曲的旨趣,故而我等不敢不喝,不敢不醉。对了,我手上还有若干葡萄美酒,关大哥不妨尝尝。”

    “不敢不敢。”士卒头目最后看了一眼小美人,才过去将关牒交还给秦基业。

    马车渐行渐远,秦基业长舒了一口气,对醒着的众人说道:“且带三个太岁前往约定的地方,我回封府一趟。”

    众人应声听令,除了小美人。

    小美人正思忖着,见秦基业望来,便下车道出心中疑惑:

    “不知秦师傅如何认得黄幡绰。这是皇帝身边红得发紫的人物,他倒同心戮力相帮师傅。”

    秦基业道:“说来也是悬,去岁师傅以贩马为掩护,前去范阳觇望安禄山营中异常,恰好碰见黄大人在那儿代圣人劳问安禄山。跟师傅一样,黄大人以为安禄山买马过多,恐有非常之举。师傅听了大惊,没想到一个戏子竟有如此眼光,遂与之订交,成为莫逆之弟兄。”

    “原来如此。”小美人喃喃说,“可见这许多年来,师傅东西南北,纵横捭阖,贩马途中吃过多少苦头!”

    “还好,师傅有左膀右臂,四个武功超强的曳落河。”秦基业搂着绝地,“见过其中领头的绝地大哥!”

    小美人顿然给绝地行下跪礼:“小妹见过绝地大哥!”

    “不妥不妥……”绝地赶紧搀起泪水涟涟的小美人。

    三太岁一落网,正在封府聚首等待好消息的三家长便催促秦基业赶紧发轫上路。秦基业自有智慧,这会子反倒不着急了,道:“令郎们血气方刚,若是仓促启程,必定会在车里头闹事,给行路人听见了麻烦就大了。不如缓几日再走,先拘在一个隐蔽之地,想哭就哭个够,要闹也闹个过,过个三五日,自然销蚀了锐气,如古人说的一鼓作气,再而竭,三而衰。锐气衰竭了,路上就老实了。待过了潼关,鄙人假装奉你们的命赎救他们,说你们当爹作爸的希望在下救赎他们后,直接带去江南居留,免得类似的事再度发生。放心,南下之行迟不过九月九日。”

    三家长见说得在理,便从了,却担心儿子们这几日要吃大苦。秦基业道:“多少要吃点皮肉之苦,可在下的人马手下留情,总不至于伤着令郎们的。”谢大人、封大人与刘韬光都伤心得抹泪,内心深处掠过几丝悔不当初的阴影。

    秦基业趁势约法三章说:“送别那天,三位公子人在车上,车不开窗,子不见父,这是其一其二是三位大人与三位公子一送一别,得相隔百步,免得三位大人一啼哭,三位公子听见了焦躁其三,三位大人独自送行,不带宝眷!”三位家长不得已承应了。

    九月九日在大唐给叫作“茱萸节”或“菊花节”,“重阳节”或“重九节”。这是近来天气最为糟糕的一天。一早愁云惨淡,潦雨肆虐,到了中午,朔方一带又悍然起了天旋地转的大风。下午,大雨给狂风裹挟而来,劈劈拍拍,瑟瑟飒飒,给送别场面平添许多伤感气息。

    南下的车辆、仆从、行囊和盘缠提前一日在长安东郊一个隐秘而破败的北魏寺庙待命了。三个男扮女装的太岁这几日一直都在此容身,醒来发现绑成了螃蟹,还蒙着黑面,由听起来是五个人的凉州汉严加看管。绝地告诉他们,三家正在凑集赎金,一手交钱一手交人不日就要开始。没人受虐待,吃得好也睡得软。

    下午,三人嘴里给塞了薰过香的鲛绡帕,分别给推入各自的油壁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