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回(上)

作品:《天马行歌

    秦娥、敢斗正待蹑手蹑脚闯入赤松林去,前头的荒草之中有个人影儿闪了闪便不见了。敢斗看见了,说:

    “不好,前头有人!”

    “怕是有人在林子中以肉香味引诱我们!莫非师傅他们落入贼兵之手了?!”

    敢斗挺身而出道:“顾不得许多了,我入得里头去望一眼!姑娘你退后去!”

    秦娥捉住他的手道:“要去一同去!”

    “别的事一同去我刘金斗巴不得,”敢斗说,“可这种事一同去实在要不得!”

    正争执不下,那个人影儿又闪将出来,直挺挺走过来,平静道:

    “这么长的路就给了十日工夫,秦娥,阿爷很高兴,你终于做到了,一点没爽约!”

    俩人大喜过望,分别惊呼道:

    “阿爷!”

    “师傅!”

    一个扑上去,另一个捉住他的手臂,双双眼泪汪汪的。

    秦基业静了静,旋即道:“里头煮肉的可是猪瘦、羊肥?”

    秦娥、敢斗诧异道:

    “这么说,里头却不是师傅的人了!”

    “那还会有谁?!”

    秦基业也感到很意外:“我刚去了砖窑,见坍塌了,便去土丘上等着你们抵达,不料闻到了这股肉香味,便一个人寻来了。”

    秦娥道:“你的人马呢?”

    秦基业说:“就在附近等着!”

    说罢,手使劲挥了几挥。

    秦娥赶紧道:“敢斗,你也叫其余人火速赶来!”

    敢斗得令飞身去了。秦基业来不及与秦娥说私家话,专门问她:

    “绝地阿叔可还好?”

    秦娥登时啜泣道:“他死了!”

    秦基业愣了许久道:“不用说,多半不想拖累你几个少年,与超影一般死了!”

    秦娥震惊道:“怎么,超影大哥也……”

    秦基业颔首道:“趁着夜晚我几个人睡着,将一根尖头树枝顶入肉胸里去了!”

    秦娥道:“绝地大哥死得愈加雄壮,不愧为曳落河!”

    便把绝地割开胸膛,血诱大虫并杀死大虫的事备细说了说。秦基业听得潸然泪下,不禁仰望苍天道:

    “绝地兄弟,趁你尚未去远,秦基业道一声:多谢兄弟了!好在人总要死的,后会有期!”

    这当儿,鱼二、元宝、去尘、晋风从一边奔来,宝卷背着丹歌,与敢斗、封驭、猪瘦、羊肥从另一边跑来,两处睽违了整整十日的少年伙伴顿时搂成一团、喧哗出声。

    去尘端详宝卷,纳闷道:

    “怪栽,俺的宝卷兄忽然之间清癯了这许多,也黧黑了这许多!”

    宝卷跷起一只脚,抓过去尘的手去捏小腿肚,自豪道:“如今变得有多紧,你不妨狠狠捏一下!”

    去尘试了便吃惊道:“果然石头一般硬了哩!”

    看见翻雨黑黑瘦瘦、漂漂亮亮走向自己,秦基业虽然心里一阵潮起,面上却装得很平静,说:

    “小妹,一路走来,自然没少出力又死了亲大哥,种种痛处苦处可想而至。大哥没啥可宽慰你的,只好说一句廉价的话语:辛苦了!”

    翻雨哽咽,啥都不说,只顾投入他的怀抱,努力用身体的力量将他推到树林之中,不顾众人都看着,使劲亲吻他胡子拉碴的嘴。秦基业一阵眩晕,顾不理智,狠狠搂着她,要把她推到地上。但这时,他看见翻雨迷人的肩膀后站着一众少年,其中有亲闺女秦娥,于是忽然清醒,便死命推开翻雨,朝她后头目瞪口呆的众少年摆手道:

    “尔等都给我安静下来,我自己也给我安静下来!”

    虽说如此,翻雨还是很是满意,试出了秦基业的真情。秦基业红着黑黢黢的脸膛,说:

    “林子里煮肉的人情形不明,别是贼兵!”

    众少年不敢再喧哗了,登时静了下来。秦基业拔出利刃道:

    “你们原地等着,我与秦娥、敢斗进得里头,望一眼就出来!”

    秦娥、敢斗执着佩刀,随他入密密匝匝的赤松林去。

    留在外头的人并不特别惊悚,仍小声说着话。宝卷不见解愁,问去尘道:

    “对了,你那个美不胜收的解愁呢?”

    去尘愤愤不平道:“没良心的东西,半路上竟也弃我而去了!”

    宝卷跌足道:“太可惜了,恁么一个美人!怨你自己,没好好笼络她!”

    去尘伤心道:“你不晓得,我有多疼她啊!”

    宝卷摇头晃脑道:“我猜想,她娇滴滴的身子必定走不动了,你又不肯驮着她,故而一气之下弃你而去了!”

    去尘掉泪说:“丢了她,我驮了好几日她的琵琶,后来实在难过,便砸碎在一块岩石上了!”

    晋风就在距去尘不远处,见他仍为解愁而难受,不禁走过来宽慰道:

    “公子别难受了,解愁妹妹或许还活着。”

    去尘道:“活是活着,可从此再也碰不着面了!”

    心潮仍在激烈起伏的翻雨见秦基业、秦娥、敢斗仍未出来,惟恐里头出事,便握着佩刀,要率猪瘦、羊肥、鱼二、元宝冲入去。这当口,秦基业、秦娥、敢斗却出来了。

    秦基业笑道:“孩子们,没贼兵设伏。入得里头去,有好吃的等着尔等哩!”

    所有等着的少年都争先恐后冲了赤松林,喧喧嚷嚷待到了深处,却不约而同刹住脚步,齐刷刷叫出一个名字:

    “解愁!”

    赤松林里头的坟墓边确实站着解愁,正在一口大石锅里烹着一头小驴,头上扎着满是血迹的罗帕,脚边是一把豁了不少口子的佩刀另有粗乱割下来的驴皮和一堆血淋淋、乱哄哄的内脏。大石锅下头掘了一个地炕,烧着许多拾来的柴薪。她见众人一步一步逼上来,便笑盈盈,一个个望着道:

    “太好了,诸位兄妹都还活着!”

    随即眼中滴泪,抬头看黑乎乎的天:“老天,谢谢您老人家用心良苦!”

    去尘哽咽出声,三步并一步奔将过去,一把搂住她道:“你如何又回来了?!不是狠心肠走人了么?!”

    解愁脸红了:“众目睽睽之下拉拉扯扯作甚……”

    去尘倔强道:“你还没说出为何离我而去哩!”

    解愁略微睃了一眼晋风。晋风本来处在最后头,心突突地几乎跳出嗓子眼,眼下见解愁瞥了自家一眼,脑袋里顿时嗡嗡嗡的,似有成千上万只飞鸟在盘旋。她赶紧躲于宝卷身后,瑟瑟发抖,嘤嘤哭泣。众少年都听见呜呜啜啜的声音,回头望晋风,因纳闷而互视。

    解愁却莞儿一笑,离开石锅到得晋风边上,说:“晋风小姐一向与我情同姐妹,那天不见了我,必定找了许久。”

    又望着去尘道:“那天夜里奴家多亏王孙暖了身子,方才寐了许多时。后来醒来,见天色有些亮,便悄悄起身,外出去看雪景,哪想到望见一只毛茸茸的野兔子蹦蹦跳跳在树丛中,欢喜得不得了,就一步步赶入去捉。不料小白兔没捉得,自家却迷了路,找来找去,愈加找不到归路了。我记起师傅的话来,索性独自往南走,一直随着无穷无尽的流民。”

    众少年都笑出声来了,都说这是虚惊一场,而解愁,独自走来,断断是好样的。晋风听解愁这么说,既担心又惭愧,心下想道:

    “不好,这个小贱人岂肯与我善罢甘休,怕是要单独与我秋后算账哩!”

    去尘诧异道:“那你头上的伤又是从何得来的?!”

    解愁道:“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路上摔出来的。现在已好多了,就怕往后要留下丑陋不堪的创疤了。”

    去尘道:“创疤自然不好,可你活着比什么都强。”

    解愁不禁对他另眼相看,感慨说:“公子这般说,奴家便不怵损了容颜了。”

    宝卷旧习不改,逡巡于大石锅四周,涎瞪瞪道:

    “怪乎哉,怪乎哉!解愁啊,你断断是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却又是从何得来这头小驴驹的?!又是从何搬得来这口硕大无朋的石锅的?!又是从何得来火种,生出这一蓬刮刮杂杂的火的?!”

    众少年也一直好奇与疑惑,不禁又都望着解愁,希望她说出来。

    解愁笑了,去大石锅跟前,不顾灼烫,徒手翻转驴驹,不慌不忙说:

    “这大石锅本来就在坟地里支着的,是一帮子流民用来炊食的。想必是因地制宜凿出来的,流民里头本来就有十几个河东的石匠,携带锤子凿子防身。”

    去尘过来凑着她,帮着一同翻:“这驴驹又是从何而来?”

    “是我前日一早随流民走之际遇见的,当时有十来头牲畜从西而来,突兀得很。他人捉得牛,刀砍石割,抢了肉吃我追上这头小驴,借用它的脚力跑来汝水边,却因过猛驱使,最终害死它了。”

    啜泣须臾,又道:“死了总不能白白扔了吧,便生火煮了,等你们都来了,一同吃个热闹。”

    秦娥、敢斗便笑了。宝卷、封驭怪他俩笑得古怪,刚要问为何而笑,却恍然大悟,跟着一同笑了。猪瘦、羊肥也明白了,加入笑去。这下,解愁作色说:

    “各位兄妹莫非耻笑我累死驴子,吃了它,又假惺惺哭它么?”

    秦娥说:“非也!我几个人之所以笑,是因为妹妹追上的这头驴驹原是我等从一个山庄放出来的,当时随它一道奔腾而出的还有别的牲畜,大多是牛!”

    随秦基业走的人都好奇了,一定要她说说为何要放掉那山庄里头的牲畜。秦娥则略要说了那山庄是如何一个山庄,里头住的又是怎的一伙歹人,她和翻雨是如何杀得跃下窗来的黑衣汉子,又怎地摸到歹人头目占据的大宅子,六个人转马灯似的斗倒他,最后找着牲畜棚子,一股脑儿放了那些长在四条腿上的肉食,以便四面八方的流民见到能捕捉了吃,吃了要比安禄山的贼兵到来之后掠夺去当军粮好得多。随秦基业走的人都大为赞赏这一行人的智勇双全,热热腾腾问了许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