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回(下)

作品:《天马行歌

    秦基业原本在树下坐着,眼下起身过来,对随秦娥走的人道:

    “你们八个少年着实不容易,面对种种危险,却处之泰然,足见师傅当初叫分头赶到这里的计较真正做对了!”

    随秦娥走的人都说主要是秦娥本领高强,遇事冷静。秦娥不好意思了,绯红俊俏的脸蛋说:

    “单山不成岭,独木不成林,若非翻雨姐姐的帮衬,若非你们六个人一路协助,我哪来那么大的胆量!再说了,我没啥值得谬赞的,真正计较了说,我以为解愁妹妹是最为智勇双全的:她一个人,我们许多人。”众人觉得很有道理,不禁望着解愁了。

    猪瘦好奇说:“解愁妹妹,你身上莫非带打火石了么?”

    解愁摇头说:“不曾带着。”

    羊肥愈加惊诧了:“可你如何生得这火的?!”

    “这个容易:我找了把石刀样的石片,去林子外砍下一块冰来,以手摸圆了,一头收纳日头,一头照见细草,过不了许久,细草便起了烟雾,侥幸燃着了。”

    猪瘦道:“这本领我倒不曾学得,你梦见高人指点了么?”

    解愁笑道:“确是高人指点的,却不是梦中遇见的,而是路上碰见一个深目高鼻的西土僧人,跟他学得的。那人也在流民之中,说他的国度天寒地冻,都用此法生火。”

    猪瘦道:“姑娘莫要吝惜,赶紧教会我与羊弟!”

    解愁笑着说:“不必着急,林子外的日头已不旺了。明日若还是旺,定然转教给你两个。”

    羊肥欢天喜地道:“如此便好!”

    众少年都在大石锅四周站着,跟解愁说着话。只有晋风没过去,悄悄哭了,想趁所有人不留神钻出树林子去。幸好秦基业见她要溜,快速挡住她去路。

    晋风哽咽说:“师傅无须拦住我,由我自个去外头走一走便回来!”

    秦基业正色说:“师傅方才听见解愁姑娘没怨恨你,你也不必再嫉妒她,此后真像亲姐妹一般跟她相处就好。别出去,外头情形尚不明朗,里头却还有嫩驴肉吃,吃了就过汝水去。”

    “我打昏解愁的事师傅说与秦娥、敢斗听了?”

    秦基业说:“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晋风这才止哭了。这时,那边的解愁忽地叫道:

    “不好,这驴肉居然没搁盐!怪我是权贵人家弹琴奏乐的青衣,身上一向不曾带着盐巴!”

    猪瘦、羊肥赶紧脱下皮靴,从里头抠出两小块盐巴来,以柳叶刀批得如霜似雪,搁入锅去。

    去尘目瞪口呆一忽儿,笑骂道:“黑昆仑,盐贱得很,何必当宝贝,纳在皮靴里!”

    猪瘦一本正经说:“王孙哪晓得战时乱时,盐巴都比细软都值当许多,没盐巴吃的日子你倒过几个月给我看看!”

    羊肥道:“保管身软脖粗,奄奄一息哩!”

    去尘吃惊道:“你俩说的可是真话?!”

    猪瘦、羊肥一头一个批着盐,颔首不止。

    去尘叹息说:“这我从不晓得!”

    宝卷却掩鼻道:“这肉臭不可闻了,如何吃得下去!”

    封驭附和说:“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直闷闷不乐,总是看着鱼二的丹歌这才对宝卷说:“那你不必受罪,也好叫我几个多吃些驴子肉进肚皮去。”

    宝卷说:“这可不成,吃还是要吃的:一手掩着鼻、一手抓吃肉如何?!”

    众少年都热烘烘笑将起来,因挨着旺旺的火势,脸上无不血红一片。

    待到驴肉酥烂工夫,秦基业与秦娥、敢斗、晋风过来了。秦基业笑对解愁道:

    “好闺女,这肉就由着你的好恶来分,你喜欢的人多分一些,你不喜欢的人就少分一些。”

    又对其余人说:“诸位切不可像从前那般争先恐后、你抢我夺了。”

    也是怪,去尘、宝卷都应承了,只有封驭说了几句牢骚话,可也与其他人排成一字长队,接受解愁分的肉了。解愁公公平平,每人分得的都差不多大小,即便是分与去尘的。她说:

    “头一遭的肉均等吃,第二回就看各人胃口大小如何了。”

    宝卷很满意说:“姑娘这么着加一句,我心里头顿然踏实多了!”

    刚说完,却发现丹歌总在看鱼二,鱼二看到了,总在回避丹歌的盯视,顿时想起丹歌爹娘不明的死因来了,心里又揪紧了,嘴上便重新沉默。

    晋风在秦基业后头排着,位于最后一个,随着愈加挨近解愁,身子不禁抖着了。秦基业分到了,让开去与其他人一同吃,吃时尤其留神晋风与解愁的动静。

    晋风垂着头,一声不吭。出乎意料的是,解愁割下一块最大,用猪瘦、羊肥砍去皮的松树枝插着递给晋风,且又微笑道:

    “晋风小姐,你我同为女孩儿,携手走过这歹人当道的漫漫长路着实不易,所以你须得多吃些。”

    晋风吃惊不已,接着便啜泣道:“解愁妹妹,难得你心似天地那么宽广,其实要打要骂,你可以……”

    解愁微笑说:“可为什么呢?”

    晋风很吃惊:“怎么,那天晚上你原来没看清是我……”

    解愁摇头,装糊涂说:“我出得睡觉的棚子,刚要解手便撞着树干,陡然摔倒了,并没什么人有意害我啊。”

    晋风目定定看了她许久,鼓足勇气道:“其实是我用棍子打昏……”

    解愁见去尘朝这边走来,尽量笑着说:“晋风小姐真好,也开口叫我解愁妹妹了,与秦娥、丹歌两位姐姐一样呢!往后我又多一个姐姐了:晋风姐姐。”

    晋风面红耳赤,持着肉,去一边默默发呆。

    去尘呆在解愁边上,不言不语。解愁便又分他一小块肉,道:“王孙胃口一向不怎么大,别吃不了硬撑。”

    去尘点头,边吃新分得的肉,边拿眼望着她,笑个不停。解愁说:

    “有啥说啥,别光顾着笑嘛。”

    “你还在可真好!可真好!”去尘说,“你不晓得你吓了我多大的一跳!”

    解愁说:“即便我真溜跑开去,再不回来了,比方说死了,你也无须懊恼:我只是一个略有些薄技在身的青衣而已,而你,则截然不同,贵重得很。”

    去尘却正色说:“从前是,现在不是了。”

    “你说的是我,还是你自己?”

    去尘尤其认真说:“你,说的是你:就现在,你至少有些像我从未见过面的娘亲呢!”

    解愁绝倒了:“杨国忠之子杨去尘用词不当了!”

    去尘吃惊不小道:“你直呼我爹的名讳了!”

    “公子莫非想治我的大不敬之罪?”

    “不必了,我爹既取名叫杨国忠,就是由着人叫的,只是你尽可能当着我一个人的面直呼他名讳,不然怕是惹麻烦,还是大麻烦。”

    解愁笑道:“奴记住便是了。”

    去尘懊恼说:“可惜我错怪了你,砸碎了你的琵琶。”

    “王孙不必懊恼,若遇着机会,我自可拣了别的青衣的琵琶,奏与你听最好听的琵琶曲。”

    去尘热腾腾看她,以为她说此话有什么别的用意:“你无须拣他人的琵琶奏乐与我听,你只要随我到江南就足够好了。”

    解愁点头说:“这话就动听多了:身为青衣,解愁俺不必奏乐替人解愁了。”

    宝卷还不够,又来问解愁要了一大块,满口塞着吃,夸赞道:“就是香!从未吃过这一种滋味的驴肉哩。”

    去尘说:“可见是猪瘦、羊肥的盐巴藏对了地方!”

    宝卷愣了愣说:“可不是么!”

    众少年听见了,前仰后合乐笑癫了。宝卷自己也笑,对解愁说:

    “可惜有肉无酒,不然你的功德就进得了阴骘簿了,阎罗王保不齐添你二十年阳寿呢。”

    众人都说:“真的,有酒就更好了。”

    秦基业也笑着说:“连我都酒馋馋了。”

    众少年听他这么说,都说奇怪,委实奇怪。秦基业说:

    “其实不奇怪,师傅与你们劫后余生,要么别吃,要吃就须带喝的,而喝的里头,自然是酒最好喝!”

    解愁犹豫犹豫说:“不瞒师傅与诸位兄妹,酒我也备下了,只是藏着没拿出来,怕师傅怪罪罢了。”

    秦基业惊喜道:“真有酒?!”

    “有,整整一皮袋哩!也是那个西土僧人赠送的,说徒步携着太劳顿了。我觉着酒就是水,多藏着些水没甚不好的,就设法带来了。”

    宝卷赞叹道:“太神奇了,这个解愁妹妹连酒都弄到手了,居然一点口风都不露!”

    秦基业爽快舞着胳膊道:“自然不怪罪,师傅感激你都来不及哩!”

    解愁欢快笑了,演幻术一般,从堆着没来得及烧的柴薪里取出一皮袋鼓鼓囊囊的酒。猪瘦、羊肥忙不迭地砍下树木来,迅速做成十来只小木碗。个个分到好酒,都一口一抿地喝了,不论是男孩儿还是女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