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回(上)

作品:《天马行歌

    趁众人都在喝酒,丹歌鼓足勇来到鱼二边上,坐下说:

    “看得出,你有话对我说。”

    鱼二改为大口喝,喝了口,说:“看得出,姐姐也一直有话问我,可总又回避我。”

    “现在姐姐不怕了,”丹歌也喝了一大口,“姐姐现在可以听任何噩耗了,我爹娘是死了,这你知道,对不?”

    “其实俺见过你爹娘,也听见他俩没日没夜哭你等你,可你总不来。后来来人了,是谢老爷的管家,要店东驱逐你爹娘回朔方……”

    说到这里,停下,因宝卷来了,他总在担心丹歌要问鱼二爹娘失踪真相,刚才见他俩对上话了,预计谜底就快揭开,便迫不及待过来,因神情太过严肃,唬得鱼二不敢说了。

    “没事没事!”宝卷宽慰鱼二,“你说你的,我不怪罪于你,不管你说了啥!”

    这一嚷嚷,其余人也都听见了,不知不觉围上来。

    “我说,”鱼二喃喃说,“只要姑娘敢听……”

    “说直接的吧:是怎么死的?!”丹歌直勾勾看着他。

    “是……殉葬而死的。”

    众人顿然惊呆。

    “什么叫殉葬而死的?”丹歌屏住呼吸问。

    “当殉人而死的。”鱼二说时哭了,“就是说:活活跟死人埋一块儿了!”

    众人不吭声,而丹歌颤声问道:“那个死人是谁?!”

    “是凶肆的丧主,一个前司仪署令,快八十了。”鱼二说,“我见过一两眼,纯属活僵尸,说话颤悠悠,走路悠悠颤。”

    敢斗惊呼:“可是叫皇甫景的死老头?!”

    “对对,就叫这个!”

    “三五个月前,我的冠礼司仪,我家阿爷出重金请的就是他!”敢斗补充说,“秦师傅,你也见过的!”

    秦基业点头,表示还记得。

    丹歌泪流满面,央求鱼二把整个事情来龙去脉说清楚。为此,鱼二一五一十,说清楚丹歌爹娘的死因。

    事情的前半部是丹歌和秦基业都知晓了的:为了促成谢宝卷答应去江南,谢大人不惜将丹歌作为玩物送上谢宝卷的床榻,又不惜差遣亲信管家到凶肆,出钱叫店东撵走丹歌爹娘。

    事情的后半部是丹歌现在听鱼二正在说的:爹娘离开后又回到凶肆,哀求店东留下他俩,说要是走了,丹歌回来不见爹娘,就又成为失去爹娘的孤儿了。绝非善类的店东意外答应二老的央求,究其原因,恰好跟前司仪署令的到来有关。

    皇甫景一生惨淡黯然:书虽读得不错,尤其精通周礼,但官却做得太小。其最辉煌的时刻总跟皇帝们垂问他有关周礼的故事有关,而那些故事,全大唐或许只有他一个人懂得,他无非得自于古老的书本。折节下贤、不耻下问的皇帝包括武则天、中宗和睿宗和今上。皇帝们召见他垂问他,两次在内庭,一次在朝堂,一次在离宫。最为他引以为傲的一次,则是武则天屏开所有人,独自问他:按照古已有之的周礼,她可否将宠爱的张易之、张宗昌作为殉人,埋入乾陵属于她的墓圹中。他当时还相当年轻,血气方刚,仗义执言没能抓住,指陈殉人制度是野蛮的,即便在周朝的春秋战国之交,就已废弃了,更别说如今是以人为重的大唐了。武则天自然气白了脸孔,说她是皇帝,她想怎么做就做什么,征求他的看法,是给他升官的机会,既然他把握不住,索性与二张一道,作为殉人进入她的墓地赎罪吧。他吓坏了,赶紧匍匐在地,哀求女皇把相同的话重新问他一遍,他呢,刚好重新考虑周详了,将引经据典,给予女皇截然不同的回答,包她满意云云。但女皇拂袖而去,致使他没能走出宫里,就给逮捕了,等待作为殉人进入乾陵的那一刻到来。他一生充满霉运,但这次运气好得出奇,过没多久,武则天给忠于李唐的大臣推翻了,她那两个男宠给杀了头,而他,作为反女皇的英雄给临时推出来应了一阵子景,而后照旧做他的司仪署令,而拥李重臣答应他做的鸿胪寺卿则赐给了张柬之的亲信。

    “所以,俺听俺老板说,”鱼二继续道,“这老头后悔死诏对武则天垂问时犯的傻了,又恨透了张柬之等新贵。”

    “所以临到他要死了,”丹歌擦拭滔滔不绝的泪水说,“反而乐意用我爹娘做殉人了。”

    “他把募集一双殉人的事儿交给俺那个坏老板,你爹娘走投无路,给他撵走不久又回来了,老板看见衣衫褴褛的你爹你娘,就把情形跟他俩说了。你爹你娘当时病重得不行了,等不到你回来,又怕你回来拖累你,只好答应做殉人,也好挣点钱,托付老板转交给你。”

    秦基业怒发冲冠说:“至此,啥都清楚了:二老殉葬了,可他俩转交给凶肆店东的钱财给店东吞掉了!”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丹歌听说到结局,反而不哭了,抹完泪,进入一边的林子深处。反倒是造成丹歌爹娘成为殉人的宝卷哭得要死要活的,不断地说着“造孽”两个字。所有人都不说话,也不知道如何宽慰宝卷和丹歌。

    “师傅,”宝卷冲秦基业喊道,“当时你恰好在场,为何不坚决制止我造孽?!”

    秦基业说:“是啊是啊,也是怪我不好,怪我不坚决……”

    宝卷摇摇头,跄踉要去丹歌呆的林子深处:“丹歌丹歌你出来,我死给你看!”

    丹歌真出林子深处来,面无表情,一个劲看他,意思是:好,那是你活该。你做给我看你有种。

    宝卷哀鸣一声,跌撞走了。

    秦基业给敢斗一个眼色,他立刻跟秦娥跟上宝卷。

    最终,敢斗和秦娥回来,告诉众人,宝卷躺卧在一条干涸的沟渠里,睡过去了……

    最为悲伤的事暂时过去了,轮到最为好笑的事登场了。

    去尘因重新遇见解愁,由衷欢喜,故而喝多了,未免沉醉。沉醉中,他又有些不认得从白白胖胖变成黑黑瘦瘦的宝卷了,当时他正好给秦基业等人从山岩下拽回来。他不顾宝卷还在难受中,向前擂着他的前胸道:

    “喂喂,你这家伙可真是从前的宝卷兄么?”

    宝卷诧异端详他道:“是俺谢我宝卷哩。可你又怎地了?!”

    去尘摇头不已,怎么都不信他是宝卷,便含糊不清道:“这就蹊跷了:怎么看怎么不像嘛!”

    冲鱼二道:“鱼二,谢宝卷可是你一直服侍的少爷,你倒好好替俺瞧他一眼,断一下这个人可是不是你家的少主子!”

    鱼二跌跌撞撞到宝卷跟前,翻着白多黑少的眼珠子,问宝卷道:“

    你真是我从前的少主子?”宝卷正好没地方撒气,狠狠推跌他,瞪着眼珠子说:

    “混账东西,居然不知道我是谁!”

    鱼二摇头道:“不像了,断断不像从前的少爷了嘛。”

    宝卷咆哮如雷道:“我真是谢宝卷!谢宝卷也真是我!”

    去尘摇晃着起身,拉鱼二直起来道:“你还记得你家少主子身上有何特殊标记么?”

    鱼二想了想,吃吃笑将起来:“是有一处哩:我家少主人白而肥的屁股上天生一道红而窄的胎记,可像女娘甩着用来招呼男孩儿的红鲛绡了。”

    去尘仗个酒性扑向宝卷,下令道:“鱼二,扒了这厮的裤头好好验证,免得是冒牌的谢宝卷哩!”

    宝卷吓坏了,呐喊道:“师傅救命!丹歌救命!敢斗救命!”

    秦基业、敢斗等人只是笑着观赏,并不干预。丹歌还在林子深处,不肯出来。在外头的秦娥、解愁和晋风则红着脸转过头,不便看。到头来,去尘、鱼二真扒了宝卷的裤子,旋又放开他,面面厮觑道:

    “不好,这厮的腚上果然是有一块红红窄窄的胎记哩。”

    “不是俺的少爷却是谁?!”

    宝卷一骨碌爬将起来,脑袋顶着去尘的脑袋道:“是我嘛!”

    去尘诧异道:“那你为何仅仅走了这十来日便瘦了这许多?!”

    敢斗在一边起哄说:“宝卷兄一路驮着丹歌走来,能不瘦么!”

    去尘望宝卷:“这可都是真的?!”

    宝卷仰头道:“是真的又怎地?!既然是俺害得她丢失爹娘,又委身给我这样的浪荡子!”

    去尘当即讥讽说:“我说宝卷兄,你可真没出息:你吧,好歹也是京城大臣的子弟,为何没过多少日子,竟成了一介给使唤丫头使唤的苍头了?!”

    宝卷笑着掉泪,高声叫道:“我乐意!我愿意!我喜欢!我……我巴不得这会儿就去死,可我怕疼,死不了!”

    秦娥知道他这么说是真心实意的,不禁看屋门和窗户,希望丹歌听见了能出来,却没有看见,于是说:

    “王孙,我姐姐今日太过伤心,但也没过分责怪你,她对你的态度,就其损失来说,还是轻的。”

    宝卷说:“是的,我也体味到了。我真想一死了之,可惜死不了。”

    翻雨说:“你有死的勇气,不如拿出生的勇气,来加倍对你的牺牲品好。”

    宝卷掉泪,狠狠点头,表示:“这个自然是要做的,也是没商量余地的!”

    秦基业担心丹歌腿伤发炎,便拿上药,与秦娥一起去林子深处,在一棵大树前等待丹歌转过身来。丹歌既不啜泣,也不说话,更不转身,似乎要这么一直睡下去,把睡当成死。

    “好了闺女,转过身来。”秦基业像父亲似的把住她的肩头说,“至于那个店东,若是有机会重回长安,师傅保证逼他吐出那笔钱来,同时问清楚你想知道的其他事儿。”

    “姐姐,我知道你很难过,”秦娥眼泪汪汪说,“可你的腿伤得敷药了。你爹你娘若是活着,不会答应你不治腿伤的。”

    丹歌转过身,拼命忍住眼泪,才没有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