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回(下)

作品:《天马行歌

    秦基业发怒道:“你若说出不习武的缘故,我便依你!”

    去尘振振有辞道:“秦基业,你这就听我说出不习武的好缘故来!头一条:你若不处心积虑骗得俺们进这熊耳山,一行人早就过汝水源去了,这会子都可能抵达江陵城了,没必要费时费力学会武艺,去与贼兵斗个你死我活!次一条:即便四个曳落河死了,我家十个家丁或逃或叛或死,不是还有你、你闺女秦娥、你的小妮子翻雨和我家两个昆仑奴厨子能杀人夺路么,何必要我杨去尘操军械在手,用我自家的手脚保护我自家的性命!第三条:你买葛溪铁,用的是我爹出的盘缠,也就是说,你打制的军器等于是我家的,如今其余少年由你教着习武,哪日他们若学会了,不该一并保着我的性命么?第四条:那日你逼我与宝卷手执佩刀,随曳落河引开李猪儿的贼兵,已经叫我一辈子吓着了,从此再也碰不得任何军械了,再也碰不得任何贼人了!”

    秦基业大怒道:“你说的缘故都是借口罢了!说到底,你无非觉着自己是杨国忠之子,天生高人一等,不屑习武罢了!”

    “你既这么说了,就算是我不肯习武的另一条好缘故吧!”

    忽然,秦基业不动怒了,冷笑道:“杨去尘,告诉你:只怕目下坐金銮殿的天子都不是从前那个天子了,更不用说目下的宰相是从前的宰相了!”

    去尘大惊失色,喃喃道:“我的天!听见没有,这个叫秦基业的汉子反了,不要项上人头了!”

    拽住封驭,去其余少年跟前鼓动说:“你们也都听见秦基业的胡言乱语了吧?所以,你们随着他纯属死路一条!”

    “不如俺们几个人联手驱逐了他,”封驭说,“自家去江南来得稳妥得多!”

    等封驭说罢,去尘上前,又捉住宝卷的手道:“我说宝卷兄,你为何轻易忘了秦基业逼你我引开贼兵的奇耻大辱!”

    宝卷却说:“我更记得师傅从窦抱真手中救下你我的大恩大德!”

    去尘愣了愣,赶紧又去捉住晋风的手说:“好晋风,你一个精细的大将闺女,如今为何也给秦基业迷惑了呢?!”

    晋风毫不迟疑甩却他的手:“杨去尘,要走便走,就别发号施令!你家的好日子过去了,你自己的好日子也过去了!”

    去尘被她抢白一顿,扬起手要揍她:“高晋风,我叫你还没碰过男人就这么死掉!”

    晋风仗剑奋衣道:“杨去尘,往后退!不然我人认得你,我剑认不得你,正好用你的人血来破我的处子之禁哩!”

    去尘吓得面色煞白,赶紧躲到解愁身后,央求说:“好解愁,你总乐意随我一同走吧?!”

    解愁挡住晋风,对他说:“公子与我跟随秦师傅走了好多日子了,不能狠狠心,坚持走到江南么?”

    去尘咆哮如雷道:“不能!!”

    解愁不慌不忙道:“你就不能尽量学做一介普通少年么?”

    “我不可能再做普通少年了,既然我家出了那些个大人物:我爹,宰相!我姑,贵妃!我另三个姑,韩国夫人,虢国夫人,秦国夫人,过夫人!我两个兄长,驸马爷!我另两个兄长,娶的也是郡主!”

    解愁眼中满含泪水,轻声道:“如此说来,五郎啊,你有的苦吃了!”

    秦基业又逼上来,瞪着去尘、封驭道:“你俩莫非死不回头,非要做发号施令的阔公子,就是不肯习武,与我们杀开一条去江南的血路么?!”

    去尘坚决道:“只除非我死了!”

    “我跟去尘兄走,等养好了身体,单独去江南,不用你保护了!”

    秦基业道:“那好,先留下养好身体再说。可师傅不得已规定如下:由于我们目前是在渺无人烟的熊耳山里住,食物严重短缺,从今日起,现有的食物优先供习武之人吃,非习武之人能不吃就不吃非习武之人饿得慌,可以亲自外出寻找食物。这山虽说荒凉不堪,眼下又处在冬天,可总还有不少可吃的东西!”

    去尘大惊失色,指着猪瘦、羊肥和解愁道:“也就是说,从今日起,我堂堂宰相之子,竟连我家出来的这三个贱人都不如了?!”

    秦基业笑说道:“也可以这么理解。要不,师傅索性说得更明白一点:有武艺者,即便是从前的小厮丫鬟,都将吃得比你杨去尘多与好。”

    去尘吼了一声,闪电般绰起大桌上那把威风凛凛的大戟,猛然搠向秦基业:

    “我这就习武!这就取了你秦基业的狗命!”

    众人惊呼出声,刚要上去扯住去尘,秦基业早闪过了,顺势一掌击中他的胸膛。去尘哀鸣一声跌倒了,头正好撞在墙上,当下出了不少血。众少年都笑将起来,说去尘活该。去尘啜泣着躺在炉火边上,不再动弹得了了。

    秦基业吩咐解愁说:“闺女,扶去歇息吧,好好规劝他回心转意。”

    又对封驭说:“你大约想同去尘住一间屋吧?”

    封驭边点头边后退,吓坏了。

    “那就一同去吧!”秦基业答应说。

    封驭赶紧先出去,在外头等着。解愁蹲下来,取出罗帕,一下下按掉去尘脑袋上的血,掉泪说:

    “五郎,瞧见了,你要杀师傅,师傅轻松躲闪过了,轻而易举制服了你,这就是习武与不习武的巨大差异呢。”

    扶起他:“你奈何不得师傅,师傅却奈何得了你,你何必还要端宰相之子的架子不肯放呢。”

    去尘劈开猛然解愁的手,自行出去,回头威胁说:“解愁,还有许多好日子在前头等着你哩,不过那是你跟着才能过的日子,你好好掂量掂量!”

    不等解愁说什么,拽起封驭的手道:“我们走!”

    两人便一块儿灰溜溜走了,不一会儿消失于茫茫风雪之中。

    毕竟同舟共济,一路走来,众少年之间多少建有感情,所以答应习武的少年多有不安的,都望着秦基业,希望他多少宽宥点那两个顽固分子。

    秦基业笑说道:“诸位少年请放宽心,这两个太岁迟早也会习武的,眼下由着他们端几日臭架子,一个毕竟是当今权相之子,另一个的阿爷好歹也是天子的尚食总监。”

    众人给他说放心了,又开始说笑起来。敢斗忽然说:

    “对了,今日是今年最后一天了吧?”

    其余人也发现了,嚷起来,问秦基业有什么可资祝贺的。

    “是的,今日是天宝十四载最后一天,晚上便是除夕夜。”

    秦基业决定坦率从事,说,“只可惜师傅没啥好东西给你们吃,除了橡子粉。要吃好吃的,不如尽快先学会开弓射箭,自家去猎杀想吃的野兽来吃!”

    众少年没想到除夕夜过得这般拮据清淡,心有不甘,不禁都愣着了。

    秦基业说:“好了,走吧,日子又不是不过了,又不是没了明日和后天。”

    众少年多有叹息的,甚至有掉泪的,旋即一个挨一个扎入大雪之中,每人手上都操着两样军器。

    向晚时分,秦基业与众少年在院落一同吃橡子,是并未炒过或煮过的,居然每人发了一双箸。敢斗笑道:

    “师傅,橡子只须手拾着吃便成了,何必多此一举?”

    “师傅发筷子有发筷子的用意。”

    众少年莫名其妙,便用筷子夹住去了壳的橡子,搁进嘴里,腮帮子一鼓一憋嚼着。秦基业看着,点头说:

    “不坏,从小都学使过筷子,这般滴溜溜转的内实一夹就能送入嘴里嚼着吃。不过,你们可都会使左手不?”

    众少年望着他,不知是何用意和居心。秦基业便以左手使着猪瘦、羊肥削木而成的筷子夹橡子,一夹一个,两夹一双,灵活自如,与右手做相同的动作并无二致。众少年都惊叹不止,问是如何做到的。

    秦基业笑道:“秦娥,你也来过。”

    秦娥便也用左手使筷子夹橡子,其灵活自如并不亚于乃父,说:

    “这是小时候你们的师傅逼我学成的。从前只知委屈,以为阿爷偶尔才来看我,没住几天,为何逼我作此无用功而今,临到时局维艰,方懂得其妙用呢。”

    众少年又赞叹一番,纷纷问:

    “师傅,左手使筷子如右手一般灵活自如,可真有妙用么?”

    “妙用是什么?”

    “师傅可仔细说来,以便我等心悦诚服,一一学起来。”

    “有用的东西学起来才起劲,事半功倍,不是么?”

    秦基业道:“师傅特地叫你们自今日起,做事吃饭都要兼顾锻炼左手,尽量将左手练得如右手一般灵活,目的是直捷的,一目了然的,何劳多问。”

    敢斗道:“对啊,不必多问。是为了习武好。”

    秦基业说:“无非冲这个缘故。”

    说了,两只筷子一同捏在右手里,对敢斗道:“你也如此,不住戳我胸口。”

    敢斗便用右手握住两只长筷子,立刻攒搠他。秦基业不住用自家的筷子挡住他的筷子,趁他缩手换力再要搠来,自己的筷子早闪电般到得左手上,趁敢斗没有防备,一下子点中他的心窝。敢斗猝然受了这么一击,顿然扑翻在地,心悦诚服道:

    “师傅,我懂了:短兵相接时,多一只灵活的手便多一条活路。”

    “说得好,师傅没其他话要说了。”

    众少年全然懂了,便忙不迭左手使筷子夹橡子。敢斗尤其迄今,可笨拙得叫秦娥咯咯笑将起来。

    秦基业训斥她道:“切不可以己所能,笑人所不能!当年你也一个样,不见得一学就会!”

    秦娥赶紧收敛住笑,道:“师傅,我笑错了!”

    去尘、封驭住猪瘦、羊肥、鱼二、元宝的屋子,目下正在屋里头。两人昨日以来到底没吃过任何东西,听得院落里的同伴边吃边说、边吃边练,不禁趴在窗牖后涎瞪瞪望着。去尘实在没办法,轻声唤道:

    “好解愁,你来一次看看我可好?!”

    解愁征得秦基业首肯,起身进屋。稍顷,她出来,站在门边说:

    “去尘公子、封驭王孙要讨自家去江南的盘缠呢。”

    秦基业并不说什么,手伸进衣裳去,摸出一颗夜明珠、两根蒜条斤,通通交到解愁手上说:

    “听任自便,概不阻拦。”

    解愁笑了笑,便拿将进去。稍顷,她又出来了,拿着一根蒜条金道:

    “情况有变:去尘、封驭走之前想买一些橡子吃。”

    众少年都大笑起来,说这买卖太值当了。秦基业却正色道:

    “可以,加一根蒜条金和一颗夜明珠!”

    解愁会意了,刚进屋去,外头的人便听见去尘、封驭嗔忿忿骂咧咧了。

    还能听见解愁劝说两个太岁道:“谁说贵了?一点不贵:比方你是天子,若是饿得紧,连皇位都舍得用来买吃的呢!”

    “不,这种不划算的买卖才不干呢!”说话的是去尘。

    “目下还能忍受,”封驭说,“剩下的宝贝上路要用,除非快饿死了,不然决不贱卖!”

    “不对不对,”众人听见解愁用平缓的语调说,“我的师傅黄幡绰演绎过三个饿死君主的故事,一个是启用过管仲的春秋五霸之一齐桓公,一个是胡服骑射的赵武灵王,最后一个距现在才二百年不到,是南梁开国皇帝梁武帝萧衍。三人都是活生生饿死的,美轮美奂的国库宝藏一点都没派上用场。”

    接下来,外头的人忽然听不到里头的声音了。

    敢斗不禁问秦娥:“姑娘饱读诗书,这三个饿死鬼君主的故事可是真的?”

    “一点不假。”

    众人叹息,说万万不曾想到大名鼎鼎的齐桓公居然是饿死的,可见任你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慎始善终才是最最重要的,不然徒然成为千古笑柄。

    忽然,解愁忍住笑出来,将拿进去的东西,一根蒜条金和一颗夜明珠奉还给秦基业。秦基业依旧不动声色,左手飞快夹了十颗橡子去解愁手上。解愁便又进屋去,只听得里头一阵骚动,随即便是轧崩轧崩的响声。稍顷,解愁又出来,站着说:

    “两位王孙都说橡子太贵了,自然远远不够吃。”

    秦基业起身说:“不够吃好办:叫他俩自己去橡树林捡拾,多的是,还不用买。”

    说罢,又道:“猪瘦、羊肥,鱼二、元宝,你四人随师傅连夜做箭去。其余少年因今日毕竟是除夕夜,无须习武了,回屋早早歇息下。明日是天宝十五年头一日,新年新气象,就看尔等如何习武了。”

    带走猪瘦、羊肥、鱼二、元宝。

    剩下的少年起身各回屋子去了,多有叹息着的。宝卷眼中掉泪说:

    “去年的年过得多热闹啊!可万万没想到,今年过年却在这深山老岭里,吃食除了橡子还是橡子,人影除了看厌的还是看厌的,整日冷冷清清,连炮竹响都听不见一声!”

    此时,去尘、封驭听见外头的人要走,着急了,四只手伸出窗户,使劲招扬着,一个道:

    “解愁,可还有么!”

    另一个说:“表兄,你总悄悄攒下一两颗橡子,留着与表弟我吃吧?!”

    解愁、宝卷并不搭理他俩,分别关上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