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回(上)

作品:《天马行歌

    翌日一早,除了冥顽不化的去尘、封驭,除了自告奋勇留下,免得二太岁出意外的翻雨,所有少年都随秦基业的牛角号一个个急速起身,操着各自挑定的家伙到寒风凛冽的户外,新年第一日开始习武。秦基业说:

    “今日不学别的,光学开弓射箭。弓箭是延伸的手臂,是飞跃的军器,战国养由基与三国太史慈的故事想必都耳熟能详了,师傅不说也罢。”

    他把十数个少年拉到附近一个山坳中,要他们开弓不止以增强膂力。这并不容易,尤其是对于敢斗、宝卷和晋风来说。即便是丹歌、解愁,也并不轻松。十来回下来,一个个都胳膊痛筋骨酸了。最为困难的自然要属宝卷,虽说比从前消瘦了许多,可绝对份量还是远远超过敢斗等人。

    秦基业来到宝卷身旁:“宝卷,可惜你眼下还长着不少浮肉,要是把浮肉练成实肉,射箭上头会有顶大的潜力的,到时候也好叫大家伙见识你百步穿杨、弯弓射雕。”

    宝卷烦恼道:“可师傅,如何才能叫我这一身上上下下的浮肉尽快变成紧紧绷绷的实肉哩?!你怎么说,我怎么干!”

    “并不容易,要吃不少苦头哩。”

    “离开帝都以来,本公子没少吃大苦头,不过如此嘛!”

    秦基业见他真有些决心,便说:“见过猿猴轻轻松松吊在树上的模样么?”

    “拾橡子时就见过。从前在长安,我家也养了一只,常吊在树上耍媚。”

    停了停,又咯咯直笑:“是一只母的,错把我当同类了。”

    秦基业笑着摇摇头,横出一条手臂,另一只手捉起宝卷的双手,让它们搭在那条手臂上头:

    “去找一棵树,就这样吊着,能多久就多久。”

    宝卷却不以为然,笑着说:“这太容易了,师傅不如直接来难的!”

    秦基业说:“够难的,对你来说。”

    宝卷赶紧不停眨着眼睛,搜寻四周的树木。

    一边的敢斗顿时机灵道:“师傅,你索性先让宝卷吊一吊你的那条胳膊吧。”

    宝卷笑坏了:“那我怕是要折了师傅的胳膊了,我的份量可不轻哩!”

    秦基业挺直身子,若无其事伸着胳膊说:“只怕掉的是不是师傅的手,而是你的人哩!”

    宝卷虚张声势说:“那我这就吊了?!”

    “吊吧。不过要记住,能多久就多久!”

    秦娥、解愁、晋风等少年都跑这边来了,饶有兴趣观望着,有替宝卷鼓劲的,也有给师傅加油的。

    就是不肯习武的去尘、封驭,也躲在远处的石头后面观望这边。他俩屋子里呆不下去,因实在饿得慌,就想出来寻找能吃的,结果没摸到橡树林,倒眺望到在山坳里这习武的一行人了,便不知不觉停下来观看。

    翻雨就在他们后头,并未给发觉。她留下来,是真心实意替秦基业分忧,知道他担心二太岁头脑一发热,真的独自去江南。

    话说宝卷煞有介事,大喝一声,蓦地吊上秦基业手臂,身体蜷缩,宛如猿猴。秦基业纹丝不动,宛如巨树。敢斗兴高采烈数着数,其余少年也跟着数。

    远远看着的封驭吃惊说:“这个秦基业简直是洛阳皇宫里承接露水的铜人哩!我表兄多重啊,据说从前曾压坏过一个下头躺着的小娘子的骨头哩!”

    去尘嗤之以鼻说:“秦绩那厮不过一介纠纠武夫而已!他都无法带我几个安全抵达江南,倒逼着所有人习武,能成啥气候马!还有,你看看你看看,你那既呆又胖的表兄,那么吊着一点不像猕猴,倒像刚宰杀掉的肥猪!”

    敢斗等人的数已数到一百二十几下了,秦基业依旧不动如树,而宝卷却渐渐吃不消了,身子晃动得厉害,面也红了,汗也出了。敢斗暂停报数,冲着宝卷叫喊道:

    “呆胖子,起码得坚持到一百五十下嘛!”

    宝卷说不出话来,搭在秦基业手臂上的十个手指急速变化:八个,七个,六个……忽然,他犹如一只沉重的口袋掉落在地。众少年纷纷笑弯了腰,泪水都出来了。秦基业收回那只红彤彤的手臂,轻松拽宝卷起身,鼓励道:

    “还不坏,起码比师傅预想得要好得多。”

    宝卷甚以为耻辱,道:“宝卷是舍不得师傅掉了胳膊才提前结束的,不然起码能坚持到两百哩!”

    敢斗起哄:“宝卷吹牛!吹牛宝卷!”

    众人跟着齐身呐喊:“宝卷吹牛!吹牛宝卷!”

    宝卷羞愧难当,扑这个,这个跑了,抓那个,那个溜了。他实在忿恨不过,记得不远处有一棵枯死的大树,便火赤赤奔跑过去,一路喊道:

    “我就吊两百下给尔等好好看看!”

    到了,便纵身抓住碗口粗的树杈,整个人都吊了上去,大声道:“敢斗,你这就重新开始数数!”

    丹歌抢先,率众人大声数,可还没到二十下,忽然惊呼起来:

    “掉下来了!人不见了!”与众人都赶过去。不错,宝卷是摔下来了,可连同摔下来的居然还有那高大的枯树。众少年七手八脚救起宝卷。宝卷一点没伤着,一脸疑惑,望着倒了的枯树道:“怪哉,师傅的胳膊倒没下来,这大树却下来了!”

    众少年哈哈大笑,乐不可支。

    封驭愈加赞叹道:“这个秦基业真乃西京长安、东都洛阳的承露铜人是也!”

    去尘愤怒,以巴掌狠狠击了一下他的头:“看啥看,你我接着去找吃的,吃得肥肥的,由他们练得瘦瘦的!”

    “说得对!不能长了人家的威风,灭了自家的志气!”

    饥饿难耐趋使去尘、封驭跋涉了许多路,寻找能拾得橡子的橡树林。橡子没找到,一路上两人却遇见许多可以捕捉了吃的飞禽走兽。飞的有鹞鹰,走的有麋鹿。鹞鹰自然捉不住,只有仰面眼睁睁看着馋的份麋鹿两人倒是徒步追了百来步路,几乎追上了,可它却跃上岩石磊磊的溪边,成心作弄两人一般。

    两人精疲力竭停下了,喘得透不过气来。去尘道:“秦基业那厮心肠太过歹毒,不光对你对我,就是对你表兄他们也都是的:明明能射得好多种肉来吃,却偏偏叫秦娥带着他们去拾橡子吃,不是强人所难、逼人就范么!”

    封驭怪去尘道:“好了,不说了,这是不言而喻的!奇怪的倒是,你前几日不是随秦娥到过那树林么,为何今日反倒寻不见了!”

    去尘本想光火的,可封驭终究是他最后的同道者,他得罪不起,便强忍住怒火说:“莫要沉不住气,要不多久便到了。”

    封驭将信将疑问:“真走这条道么,那日你与她几个人来的时候?”

    去尘张望一下四周说:“大致错不了!”

    封驭冷笑:“大致错不了还有啥指望的!”

    “绝对错不了!”

    封驭说:“这还差不多!”忽然怕了,道:“去尘兄,你我不会遇见吃人的野兽吧?!”

    去尘的脸孔也给他说得变了色,小声道:“你说呢?!”

    “是我问你哩!”

    去尘拭去涔涔流下来的冷汗:“大致不会遇见吧?!”

    封驭又冷笑了:“你最好改大致为定然!”

    去尘瞎走乱转,倒也扑对了大方向,半个时辰不到,就听见前头有响彻云霄的啼叫声了。封驭先听见了,欢快道:

    “给你歪打正着了,那不是狙公的啼声?!”

    去尘笑嘻嘻道:“我早就说过了:跟着我,你不怕给饿死,还能免除秦基业的肆意侮辱呢。”两人说着抢入橡树林中去拣拾橡子了。

    可这回情形不同了:树上栖息的猕猴不仅没逃逸去更高更密的树林,反倒争先恐后下到地面,龇牙咧嘴冲向两人,非要驱赶他俩出去。去尘、封驭见这些畜生体格魁梧、相貌凶狠,顿时吓得奔跑出树林去,又哭又号,且屎且尿,极为狼狈,连一颗橡子都没弄到手。

    两人跑到距橡树林边缘几百步开外的草甸上,口吐白沫倒下来,许久才回过神来,直到确信自家还活着。去尘啜泣道:

    “才新年元日,老天爷为何大变了模样了,连那么丑陋的狙公都感仗势欺人了!昨日秦娥带着我几个去拣橡子,倒让拣今日我与你来拾,却手舞足蹈扑来,怎么都不让拾!”

    封驭呜咽道:“可见禽兽眼里只有青衣和苍头,睁着贼眼乌珠子,视而不见你我贵介公子的身份嘛!”

    两人越说越伤心,越伤心越饥饿,索性抱头痛哭,一同咒骂起秦基业来。等好不容易哭停了也骂止了,不禁又想去林子里头去拣橡子。不料还没挨近,二十几头凶狠的狙公便索性跳下树钻出林,赶往草甸子,咆哮了好一阵子。去尘、封驭再也不敢去了,便死心忍饿回去了。

    去尘走了好一阵子还摇头啜泣。他忽然明白过来了,道:

    “我晓得狙公为何仗势欺人了:你我都是王孙,长得过于玉树临风了,不像那两个黑炭似的昆仑奴,魔鬼似地吓跑了它们!”

    “对对对,给你说对了:那些野兽三眼两睛便看出你我是玉树临风的贵介公子!”

    去尘笑着说:“所以你我挨饿是难免的。”

    封驭赞同说:“如今是王孙倒霉的年月,若是挨得过去了,总有办法弄到吃的,否则死翘翘了。”

    “故此,再怎么饿也不能向秦基业示弱显软!他率先坏了大唐律,看我以后不慢慢收拾他!”

    两人走着说着,渐渐消了遭狙公们戏侮的气。不知不觉,秦基业率其余少年习武的山坳又在跟前了,热火朝天的声响入得耳膜来,这同时也意味着一行人驻扎的山村也不远了。去尘不想再去躲着睃一眼,要径直回去,说:

    “屋子里必定藏着一些橡子,开了秦基业屋子的门看一眼如何?”

    “这会子我反倒不饿了,很想望一眼我表兄的狼狈样!”

    去尘让步了,便跟着去了。他俩仍躲于乱石之后。一望,去尘便笑着说:

    “一拨狙公仍在开弓,多闷损人呵!”

    封驭也张望到了:“不过我表兄似乎能将弓开得弯一些了!”

    去尘鼻哼哼说:“胃口都能撑大,胳膊自然也能多长一些气力!不稀罕,换了我,断断把那弓开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