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下)

作品:《天马行歌

    那几个民女已哭不动了,树丛中甩出她们破烂的衣衫来。有一件亵衣甚至还飘落到众少年跟前,上面带着刚沾上的血迹。

    秦娥道:“阿爷啊,瞧见了吧,已给他们糟蹋了!”

    秦基业使劲隐忍,再三摇头说:“并非,是撕衣衫弄出的血!”

    众少年无不怒发冲冠,巴不得立刻用上刚学到的本领,砍得为非作歹的官军身首异处。

    敢斗义愤填膺说:“好师傅,不如上前去杀它一杀,趁势夺了好马!若能多来,刚好够我们十五个人骑的!”

    秦基业眼睛一亮,总算作出积极反应:“这个脑筋师傅早就动了!”

    忽然,难民中那个奇异的少年书生挺身而出。当时他已到得草丛边上,高昂着头说:

    “诸位将官莫非打不过叛军,心里自觉窝囊不堪,所以想在柔弱不堪的女孩儿身上一撒你们的英雄气概么?!诸位将官,你们各自家里不曾有女人?!不曾有生你养你的母亲?!不曾有疼你敬你的浑家?!不曾有喊爹叫爸的闺女么?!尔等是官军,不是叛军!如今大唐危在旦夕,正要靠父老乡亲的民心收复失地,所以连当今天子都礼敬百姓七分,尔等缘何胆大包天,敢如此败坏朝廷订下的规矩?!鄙人这就提醒尔等:今日痛快换来的是明日砍头!”

    说了,愤慨不过,便拣起石子,再三再四扔掷道:“尔等若有胆量,就出来与我论论这天地间第一等重要的道理:民心!”

    秦娥不禁为那少年捏着一把汗了,尖厉道:“这个少年子不要命了!”

    秦基业说:“不得冒失冲上去,先看再说!”

    “大哥,再说就来不及了!”翻雨怒火中烧,“今日你究竟怎么换了个人了?!

    “这个少年子既有如此胆量,”秦基业说道,“想必不是寻常人!”

    见有人不顾死活干预此事,四散开去的百姓渐渐聚拢过来,口中由轻到响,出发愤怒的呐喊声,最终山呼海啸一般了。

    少年的干预与百姓的啸聚终于见效了:草丛里钻出来那几个光膀子的丘八。

    为首的丘八提着裤子望着那少年道:“你却是何人,敢如此妨碍我等快乐行事?!”

    那少年不慌不忙,手执着书卷道:“我是何人?乃一介书生是也。将军好本领,前方没好好用上手里头的兵器,这里倒用上里头的家伙了。”

    逃兵头目顿时震怒,大喝道:“来人哪!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穷措大吊在那株朽材之上,免得他信口雌黄,辱骂我等辛辛苦苦为朝廷打仗的军汉!”

    他的手下,好几个如狼似虎的士卒光着上身,应声捉了那勇敢的少年,用绳子把他吊在一棵朽烂得快要倒下的枯树上。

    逃兵头目随即狠狠盯着流民了:“若非老子带着手下在前头替你们挡住叛军,你们早就一一横死了!如今也就是叫你们舍出几个女娘,供俺们乐一乐,又有什么大不了!”

    众百姓眼睁睁看着,敢怒而不敢言。那几个民女暂时摆脱了危险,由两个士卒看管着。稍后,那逃兵头目来到朽树下,笑着说:

    “喂小子,滋味如何?还敢辱骂老子么?”

    那书生虽说身上给五花大绑了,忽然悬上半空,可面上全无怵色。不仅如此,他全然不理会眼下的危险,手脚不能动便嘴动、齿动,还尽量蜷曲身子,低头从胸前咬出一卷书来,然后设法弓起膝头,将书卷置在上头,看将起来,并且之乎者也,念念有声。

    他念的是:“孟子曰: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

    丘八们本来还在笑,现在听他念深奥的文句,半懂不懂的,一个个抓耳挠腮,气得不行,同时还惦记着那几个可以狠狠取乐的民女。

    敢斗等人也着实听不懂,故此都看着秦娥道:

    “秦娥姑娘,那少年念的是啥?”

    “为何一句都听不懂哩!”

    秦娥说:“是孟子里的章句,诸位公子在家该都念过嘛。”

    宝卷哭丧着脸说:“念是念过了,可三番五次前念后忘,如今哪还记得一丁点!”

    “从前一只眼睛进,一只眼睛出,如今听起来,忽然觉得这文字倒有几份经天纬地的气力哩!”去尘也懊恼道。

    敢斗央求秦娥道:“姑娘,你就给解释解释吧!”

    秦娥便逐字逐句译解道:“鱼是我所喜欢的,熊掌也是我所喜欢的倘若两者不能并有,便牺牲鱼,而要熊掌。性命是我所喜欢的,义也是我所喜欢的倘若两者不能并有,便牺牲性命,而要义。性命本是我所喜欢的,但是还有比性命更为我所喜欢的,所以我不干苟且偷生的事死亡是我所厌恶的,但是还有比死亡更为我所厌恶的,所以有的祸害我不躲避。”

    敢斗等人听得毛骨耸然了,道:

    “这文章真乃天底下头一等的大气文章哩!”

    “那少年自然也是天底下头一等的少年哩!”

    逃兵头目也听着,也听不懂,可琢磨一番,忽然也有些明白了,于是大声说:

    “弟兄们,这个酸腐秀才辱骂我等鱼不如、熊掌不如哩!”

    众逃兵怒了,其中一个身量最高的跃将起来,从那少年膝头上夺下那书,咬牙切齿,撕得稀烂,道:

    “再念,老子一刀斫杀你!”

    那少年不慌不忙,闭着眼睛说:“书既可睁眼念,亦可闭眼读,不妨,不妨!”

    接着,又之乎者也、念念有声了:“我知言,我善养我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

    众逃兵顿时哭笑不得,因为边上有的是愤怒的百姓,暂时拿他没办法。

    秦娥一并译解那少年方才朗诵的章句:“我善于分析别人的言辞,也善于培养我的浩然正气。那一种气,最伟大,最刚强。用正义去培养它,一点不加伤害,就会充满上下四方,无所不在。那种气,须得与义和道相配合缺乏它,就没力量了。那一种气,是由正义的经常积累所产生的,不是偶尔的正义行为所能取得的。只要做一桩于心有愧的事,那种气就会疲软了。”

    听罢,敢斗拍股说:“多棒的章句!为何我往昔不觉得哩?!”

    这时,一个逃兵愤愤然说:“杀了这个酸腐秀才,去那几个小娘子身上取了乐,而后逃命去吧!”

    逃兵头目转着脑筋说:“弟兄们,你们快想个法子,叫我尽快惩处掉这个穷措大。一刀砍了似乎太过便宜他了。这样一个酸腐秀才,得变着法子弄得半死不活,叫他日后见了军爷就躲得远远的!”

    秦娥和敢斗等人不忍心这么一个正直少年死于非命,纷纷哀求秦基业救他。

    秦基业说:“好吧,师傅答应了。只是时机尚未到来罢了。关键是想个好法子。秦娥,丹歌,解愁,晋风,你们过来,师傅有话叮嘱你们!

    说罢,又对翻雨说:“小妹也过来。”

    五个女扮男装的女孩儿到了他跟前,听他如此这般吩咐一番。

    秦基业吩咐完毕,又招敢斗、去尘、宝卷和封驭到得跟前,也如此这般要求一番。

    众少年保证照秦基业说的做,然后各就各位,严阵以待,只待号令发出。

    逃兵头目终于想出办法来了,宣扬说:“弟兄们,老子有法子了:索性放这个不知女色如何美妙的酸腐秀才下来,逼他跟我等一块取乐,不然大卸八块,可好?!”

    众逃兵觉得这个法子有趣多了,不禁笑哈哈,都给乐了。几个人去解那少年下来,却仍绑着他的手。

    逃兵头目推那少年道:“任你选一个漂亮女娘,褪了你的裤子压她在身底下!你头顶上自然有刀横着,我等情愿跟在你后头,吃你的残羹剩饭哩。”

    那少年踉跄几步,方才停住说:“诸位将官,我有娘亲,我有姐妹,未来还会有娘子与闺女,倘若我目下答应你们的非礼要求,那我上对不起老天、中对不起爹娘、下对不起良心!”

    逃兵头目顿时又怒了:“好一个不识抬举的小畜生!让你取乐你不干,居然拐弯抹角骂我们哩!”

    他手下也都怒了,呐喊着要吃那少年的肉。

    逃兵头目狞笑道:“那就大卸八块,吃他的肉,叫他变成一堆白骨!”

    他的手下一拥而上,手中的军器闪着寒光。

    千钧一发之际,秦娥、丹歌、解愁、晋风出得隐蔽地来,一个个都还原为美丽异常的女孩儿,挤着敢怒而不敢言的难民,终于到得最前面。

    秦娥略微大声说道:“将军手下留情,我们是来自长安的小娘子,情愿以自家的肉身换取这位小郎君的性命,不知老总意下如何。”

    逃兵头目听得天籁一般的声响,当下哆嗦了一下,回头一看,顿时歪了嘴流着涎,以手势制止手下暂且别杀那少年书生,然后过来,凑着秦娥说:

    “小娘子真是貌若天仙。近处挨着闻,身上自有一股说不出的香味!”

    丹歌冷笑,朝前走几步:“将军大人,莫非奴家在你眼里是母夜叉么?!”

    解愁也出列说:“奴家也不是厉鬼嘛!”

    “我岂是人见人怕的丑八怪?”晋风跨前一步说:

    逃兵头目走马灯似一个个看着,愈加喜不自禁道:“我的天,这等穷乡僻壤哪能一下子冒出四个娇滴滴的小娘子来!”

    其他丘八也都喜不自禁,其中一个笑个不停,说:“一个个都赛过天仙哩!不愧是长安来的,在下就是再活几辈子都难得遇见呢!”

    众丘八于是弃那少年书生于不顾,颠着摇着凑将上来,一个个喜笑颜开,嘴里嚷嚷着肉麻的话,诸如心肝宝贝肉之类的,眼看就要动手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