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马斗歌》第一回(上)

作品:《天马行歌

    走了不到两个多时辰,一行人终于来到焚城山下。

    那山不甚高,可也不算低,爬上去并不易。好在众人都是少年子,有的是气力,不知何人大喊一声“怕啥”,便争先恐后登上去。履巉岩,披蒙茸,过了一个多时辰,全都抵达山巅。师徒们特意转到北坡,一眼便张望到东北方向的叶城,和叶城北面呈素练形状与色彩的滍水。

    风很大,是从西面刮来的,哗哗啦啦,飕飕飀飀,雾霭翻腾,视线受阻。可滍水基本望得见:吞没过无数新朝士卒的滍水其实并不宽阔,两岸只有百来步距离,但水流依旧湍急,七百来年前的大战并没给它带来任何一点的变化。就这个位置望去,叶县以北、滍水以南果然排布连成一片的官军大营,四周有壕堑,壕堑内侧矗立牢固的木栅与鹿角,见首不见尾。

    敢斗说:“官军这般盛大,足有好几万人哩!”

    众人皆以为然。

    不料刹那间,大营内旗帜飞舞,士卒如蚁,一会儿又被烟雾掩盖了,不见了踪影。众人看了好一会儿,议论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去尘道:

    “时光能倒转就好了!若倒转七百多年,正好叫我等望见光武帝跟巨无霸交战,听得见电闪雷鸣与追亡逐北,岂不快哉!”

    余人也有同感,愈加议论纷纷。

    去尘又说道:“奇怪,别的地方烟雾并不大,就官军那边从西往东,有一缕缕烟雾飘来。”

    丹歌吃惊说:“莫不是什么地方失火了?!”

    宝卷道:“不大可能。这么多官军,不约而同一起炊烟,就能遮住你我目力了吧。”

    众人以为他这么说煞有道理,便放下心来。再后来,兴味渐渐减弱下来,同时各人身体也感到某种程度的困倦。秦基业望着一忽儿出云层、一忽儿入云层的西斜太阳,说:

    “不知不觉,这一日又将昏黄了,官军正待吃饭哩。好了,既已望见到古战场,也见到了古昆水,不如即刻下山,重新赶路。时辰耽搁不起,但愿我等并不因为这次耽搁而遭殃罹祸。”

    秦娥第一个响应,掉头拔腿,往南坡走:“如此,诸位都跟上来吧!”

    众少年看得差不多,都跟了上去。敢斗有些依依不舍,三步一回头说:

    “遭遇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战就好了,看着多带劲啊!”

    别人都跟上秦娥和秦基业了,只有去尘还停留于老地方,不停望着。忽然,他惊呼起来:

    “快回来!真的出事了哩!”

    当时,众少年离他并不远,一下子刹住脚步走回头路。去尘特别兴奋,指着北面山下道:

    “俺似乎听见咚咚作响的战鼓声了!敢斗,给你说对了,官军与叛军似在交战哩!”

    敢斗万分兴奋,最快一个回到去尘身边,就着他指点的方向努力看清楚。其余人以为去尘大惊小怪,原地笑着要他不如这就跟敢斗一道下山,不能再耽搁了。不料敢斗也惊呼道:

    “去尘说的是真的呢!”

    “天哪,并非是官军煮饭的炊烟,原来却是叛军趁着风大,用猛火烈焰攻官军大营哩!”

    秦基业跑回来,一张望便说:“啊呀,不好不好,果然是叛军在袭营,隐隐约约望得见哩!”

    其余少年一一回到老地方,目不转睛看着遥远的叶县跟滍水方向,心里都非常紧张。

    去尘忽又大叫:“师傅,你看:西边的烟雾里有很多人头,好像是叛军呢!”

    众人都看见了,骇得身体全都颤栗。秦基业一直没再吭声,沉默看了许久。这会儿,他又说话了:

    “显然,再这么吃亏下去,官军要崩溃了,与七百年前的大好情形恰好相反!”

    敢斗喊叫道:“看见了,官军大营里乱成一团了,士卒军汉争先恐后往南跑,人踩人,人挤人,最前头的人正拔栅栏哩!”

    去尘说:“官军一个个别转脑袋,不让西来的烟火熏着自家,如热锅上的蚂蚁乱哄哄一团哩!”其余少年也都看见了,无不目瞪口呆。

    此时山下似乎有动静!

    是人在叫喊,马在嘶鸣,从隐隐约约到清清楚楚。去尘道:

    “真的,与七百多年前的昆阳战正好相反呢!”

    秦基业摇头叹息道:“眼看官军就要大溃退了,我等不能再呆下去了!”

    便挥舞胳膊,大声指挥:“赶紧下山往南跑,越快越好!这山不该来,下山之后麻烦大了!要快!下山!还有:一一准备好家伙!”

    众人跟着他往山下跑,一个接一个,秩序并不混乱。

    上山难,下山易,快到平地当儿,秦娥忽然叫停了,让所有人准备好家伙,短的长的,都裹在一个蒲席里。

    官军大败的消息疾若野火,传得所有人都听到了。

    刚到山下,一行人便在驿路之上遭遇率先从叶县方向退下的官军。人数不多,都跨着马,其中就有南阳节度使鲁炅、天子的太监中使薛道,正沿途招呼百姓、流民加快步伐,尽量南下到南阳,先守住南阳,而后再想别的法子挡住和击退叛军。他们后头跟着数以万计的难民,哭声震天,烟尘遮道。

    秦基业并没跟上鲁炅等人,反而对众少年说:

    “南阳去不得了。我料定叛军几日之内就将赶到那儿,把南阳城围得水泄不通!索性往偏东方向走,直接去江南最好。说起来,这次是师傅失了计较,不该贸然带你们登山眺望叶县与滍水!”

    众少年觉得老天如此安排甚好,或许能遭遇贼兵,以便实战试用一下学到手的武功,便照秦基业指点的方向赶路。

    正走着,又有零星的官军退下来,说由于岭南、黔中来的官军身上带着许多财宝当货币,故此大军一覆没,叛军忙着搜刮那些好东西,暂停南下追击官军。百姓、流民本来漫山遍野堵塞着,听得如此一说,暂时放缓了脚步。结果秦基业一行人也被堵塞在其中,难以脱身,照既定方案,投西南方向逶迤而去。前后左右都是人,因为耗尽了体力,故此走得磨磨蹭蹭,疙疙瘩瘩,或者垂泪,或者沉默,或者忍受。

    渐渐,秦娥注视到前头出现极为奇异的景象:一个不到十八的瘦个少年把乱世的驿路当治世的书斋,背后驮一个简单的行囊,腰际垂一只不大的囊橐,手执一卷书,边走边看,四周的喧阗丝毫干扰不了他,仿佛置身于乱世之外即便有人忽然倒毙了,引发四周一阵惊恐声,他都无动于衷,书照看不误,路照走不妨。

    秦娥扯了扯敢斗,示意他看,并悄然说道:

    “此人煞是不简单,将来必是伟器,定为大才!所谓小才隐于市,大才隐于野。”

    敢斗见秦娥如此夸陌生少年,心里顿然不悦:“所谓的书蠹,身逢乱世,也做金榜题名的美梦哩!”

    其余人也都留神上了这个奇异少年,边看边议,有觉得他了不得的,更有以为他没心没肝的。

    去尘自然是贬低他的人之一。他甚至恶作剧:设法挨近他,于他身后猛然抽去他的书,然后佝偻着身子,故作痛苦状行走着。那少年仅仅四周张望了一下,一点没声张,丝毫没烦恼,一转眼,又去行囊中取出另一编书来,依旧边走边看,浸淫其中,真正做到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解愁觉得去尘不该如此作弄人,便设法到得他身旁,要他将那书还回去,说:

    “武有武的用场,文有文的好处,公子不可小觑恁么沉得住气的少年。”

    “不然:乱世思良将,治世看良相。如今是乱世,这种嗜书的货色不要也罢!”

    不过还是听从解愁说的,便执书敲那少年的脑袋说:“喂,穷措大,你掉了书怎么一点没发觉哩?!”

    那少年愣了愣,笑了笑,回头收了书,文绉绉施礼道:“多谢公子拣书还与我。”

    说罢,继续走,依旧看,不再跟去尘说什么。

    去尘停住了,对解愁说:“怎么,我如今看上去还像个公子么?”

    解愁点头说:“看来是哩。”

    去尘很不满意道:“应该像个大将军了嘛!”

    解愁一笑:“大将军是杀出来的,不是吹出来的。五郎至今还没机会一展身手哩。”

    去尘不禁烦恼了:“就是!哎呀,俺杨去尘空有一身本领,可惜路上并无半个贼兵!”

    驿道上的人头渐渐稀落下来,秦基业赶紧叫众少年聚拢来加快步伐,走上另一条道路。是往东南而去的小路,那里的人看上去要少得多。秦娥催动同伴一个个跟上:

    “千万别落下了!”

    众人一个接一个紧挨着,为刚摆脱挤作一团的难民而庆幸。

    忽然,驿路上发生骚动,难民凄惨喊叫着便四散了,最后只剩下几个年轻女子发出的啼哭声了。秦基业等人在停了下来,隐蔽在比人都高的丛草中,手中都操着家伙,以为是叛军追上来了。

    其实并非叛军,却是十来个官军跨着高头大马冲散难民,趁势掠夺妙龄民女,去路边草丛里宣淫。无奈草丛太高太密,妨碍他们推倒民女取乐。一个为首的下令以高头大马踩踏平草丛。顿时高头大马三番五次冲击草丛,横卧在上面的民女吓坏了,惨叫声哭泣声纠缠在一起。终于,高耸的草丛变成低矮的草垫了,为首的丘八率先扔下一个民女,跟着,他跃下马,大笑着扑将上去。

    丹歌想起自己的遭遇,最为气愤不过,厉声对秦基业道:

    “师傅,你莫非又打算看着此等惨景不管么?!”

    秦基业正看着,给她问愕然了,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宝卷想起在长安劫夺丹歌的罪恶勾当,红着脸道:“师傅,杀他狗娘养的可好!”

    翻雨叫喊道:“这种事若发生在我突厥国,早就一一割去兵痞子了!”

    “师傅,我等多少有点本领在身了,一路走来,总没机会一展身手!”去尘更是起劲道,“今日正好拿这几个家伙开刀祭器,可不好么?!”

    “喝口水的工夫就一一砍倒了!”敢斗充满信心说。

    秦基业却心想:“我有差事在身,要务是把这些少年安全带到江南。所以千万别介入无谓的纷争了!”

    便摆手,让众人后退,口上解释说:“是官军,不是叛军,休得惹麻烦,免得以后给人追究,一一掉了脑袋瓜儿!”

    解愁啜泣说:“那几个姐妹就这么听任糟蹋了么!”

    丹歌大哭,问道:“师傅,你不是也有亲闺女么?!”

    “若是换了秦娥姐姐或丹歌姐姐,你如何说!”说这话的是晋风。

    秦娥也难受,哭着说:“阿爷,你断断不能这么着叫我等视而不见!我等今日若是无动于衷,来日怕都不得好死呢!”

    秦基业还是坚决制止他们冲上去动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