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下)

作品:《天马行歌

    众人吃惊,一时间愣着了。封驭吃亏不小,且丢了颜面,勃然大怒,去马的两肋抽出雌雄剑,并拨转马头,面对去尘,眼看就要与他火并。秦基业风一般赶过来,还没抵达,不料经常不见的翻雨出现了,徒步跑来,用单腿踢飞去尘的温侯戟,再以单手打落封驭的雌雄剑,怒道:

    “自家人也当敌人一般厮杀么?!”

    秦娥抓过敢斗手里的缰绳,策马上前道:“有种与我斗,我保证你的脑袋像片叶子似的落在地上!”

    其余人都劝开去尘、封驭,说毕竟是从长安走来的自家兄弟,不该记仇,以和为贵。封驭翻身下马,拾了雌雄剑,悻悻道:

    “杨去尘,你没几日可活了!”

    去尘呵呵大笑着跳下马,以脚钩起温侯戟,呼呼几声,用手收回了再飞身上马:

    “这话可是你说的,众人都听见了,可以佐证!”

    翻雨发怒说道:“若是有敢火并的,主动生事者定然死于我手下!”

    秦基业此时过来了,扫着去尘、封驭的脸孔道:“都记住翻雨姐姐方才说的话了吧!走,你俩不准再说带火星的言语了!”

    意外出现的微风细波过去了,众少年继续策马前行,不再有人说话,某种程度上引起纠纷的秦娥、敢斗也变得规矩多了,在同一匹马上,前是前,后是后,两厢里有着一道明显的分界线。

    为了不至于走得过快,叫流水回到巨野泽取了娘亲后赶不上来,秦基业故意慢走了两日,还没抵达慎水与淮水交汇点。看见一处土山上树林茂密,他当即指定那里为宿营地,要求尽快补充食物。猪瘦、羊肥知道流水从慎水深处捞摸上来的河蚌肉都吃尽了,该去找别的吃食了。

    一个时辰过后,两个黑昆仑回来。

    猪瘦说:“奇怪,这里远离战场,四周倒也没找到任何人家。”

    “都撤空了,”羊肥补充道,“有人也是死人,变成白花花骨头的死人。”

    秦基业听了,很是犯愁,问:“吃食总要设法补充的,这么多的人一日不吃一日不乐。想想,还有什么法子能弄到吃的?就是野菜也好嘛。”

    猪瘦指着四野说:“就是野菜也不易寻见了,这路上不久前刚走过几万的流民,野菜给挑得一点不剩了,不信师傅去看一眼。”

    秦基业这才注意到四处一点能吃的野菜都没了,这里光秃一片,那里空旷一处,问:

    “树皮桑叶情况如何?”

    羊肥指着好几棵没叶没皮的桑树说:“师傅看,也都给吃净了,树木都快枯死了!”

    秦基业同样看见了,说:“既没粮食,也没盐巴,一两日还撑得住,以后就难说了!所以日子相当危险,得尽快解除危险了!”

    宝卷说:“师傅,索性再走几个时辰,尽量远离此处,然后找条拐弯抹角的小河,专门抓鱼吃。没有大鱼,再小的鱼也都是肉。”

    秦基业觉得这个建议好,便立刻下令再往前奔驰两个时辰。

    不到一个半时辰,就找见一条浑浊的小河。秦基业下令众人下马,由猪瘦、羊肥带着围堰舀水摸鱼,烤着吃。众少年大有兴趣,嘻嘻哈哈下河。可花费去太大的工夫,只捕得若干条几乎不能吃的小鱼,几乎连填牙缝都不够。众人难免失望,越发觉得饿了,不禁都看秦基业。秦基业道:

    “原来这河里的鱼也都被捕光了,难怪水流如此浑浊。”

    宝卷诚惶诚恐说:“师傅,我这只是个建议,或许还是馊主意,可定夺的可是您老人家,不是么?”

    “不怨你,你是好心好意替建言。”秦基业说,“师傅前几年路过此地见着的可不是这样一幅光景,那时河流清澈见底,大鱼小鱼成群结队,随便捞随便吃!”

    翻雨从后头过来,对秦基业说:“既然没鱼,就别纠缠已虚掷的工夫了。不如再往前走,尽量靠近啥镇子,看下是否有人卖粮食。”

    走了将近半个时辰,秦基业又下令停下,改派鱼二、元宝去附近一个小镇子。他说记得从前经过这里,听说一个致仕官员喜欢丰年囤积粮食,以便灾年高价卖出,虽然不仁不义,最终却挣成河南第一等的富户人家。

    跋涉至今,已大半年过去了,身为行者,忍饥挨饿早成了家常便饭,故而没一人大声抱怨的,且眼下没东西吃,抱怨也没用。才不久,二小厮回来了,说那镇上果然有一家富户还没撤走,究其原因,是舍不得早已囤积下的粮食白白没入官军、叛军或者百姓之口。

    “正在掉价出卖,逃难的百姓晓得了,拿着仅有的东西蜂拥抢购。”羊肥说出此去获得的最有价值的消息。

    秦基业赶紧下令:“赶紧带钱去采办,元宝,还有鱼二,改为你们去吧。”

    “值此饥荒岁月,珍贵的粮食随时有可能给劫掠。”翻雨提醒他说,“故此大哥要派足人员,以防不测。”

    去尘应声说道:“我去吧。”

    “你去?”秦基业没想到去尘自告奋勇。

    “我须得好好见识一番民间的疾苦了,免得总是纨绔子弟的习性,面对百姓没饭吃的苦难,轻巧说出何不食肉糜?的蠢话!”

    秦基业颇觉得意外,对去尘赞赏有加,也就同意他带鱼二、元宝去了。去尘临走之前不知为何缘故,瞥了一眼封驭,暗示他什么一般。

    随后,封驭也到了秦基业跟前,自告奋勇道:“师傅,我等好几日没盐吃了,全伙人马的脖子都有些粗大了。你给去尘差事,不给我任务,颇有些不公允哩。所以师傅,你就让我设法弄盐巴回来吧。”

    秦基业没看出危险,也很高兴,给了他一些买盐巴的细软,要他路上尤其要当心,若是遭遇意外情形,一定以逃为主,无须逞强斗狠。封驭答应了,当下就去了。其他少年也都没发现有潜在的危险,各忙各的,有就着河流洗衣裳的,有挨着莎草睡大觉的,更有牵着战马吃树叶的。

    去尘匆匆走着,后头跟着鱼二、元宝。他自然想摆脱他们,即便半个时辰也是好的,所以使劲动着脑筋。蓦然,他想到法子了,说要去树林中出恭。鱼二、元宝都笑了,说要放一道放,正好肚皮里也都涨着些莫名其妙的货色。去尘登时恼怒了:

    “你俩随便找个地方出你俩自家的,何必挨着我熏死我呢!”

    鱼二依旧跟着他,说:“只要是人,哪怕是天子、宰相,后腚里滚出来的物件都跟寻常百姓撒出来的一样臭哩,谁熏谁嘛。”

    元宝也信口说:“就是!自古人屎一般臭,不分贵贱与老幼。”

    去尘勃然大怒,想以武力驱逐他们,便横着温侯戟道:

    “好嘛,变着法子骂我跟我阿爷哩!赶紧滚开去,别再跟着我,出完你俩的恭,先去镇子上等着,买粮的事儿就看我和我的温侯方天戟了!”

    鱼二、元宝有些猝不及防,但面对锋利的温侯戟和暴怒的杨去尘,只好掉头转向,换另一个地方去放粪了。

    去尘到得林中,先佯装蹲地,等张望到鱼二、元宝真已离去,方才猛然起身。他出得林子,设法找见封驭的身影。

    与此同时,封驭也在苦找去尘。他与去尘走的是相同方向,只是后走一步,因找不见,故而沿途叫着:

    “杨去尘,封驭在此,你莫非怵封驭么,自家先躲了起来?!”

    去尘听见了,不再装着大解,狂笑几声,腾地站起。他找准方向,赶了几步,跃在封驭跟前道:

    “说差了:我不怵你,你倒怵我!”

    封驭后退两步,掣出雌雄剑来,双手协调,呼呼舞了十几下道:“若是怵我,就去林中拔随便什么野草吃,一直吃到中毒为止!放心,你中毒我救你,不像我中毒你却溜走了!”

    去尘冷笑几声,忽然抡动温侯戟,作出一个旗鼓:“切勿放屁!有仇报仇,没仇当作有仇!我若是斗输与你,自然吃你规定的任何东西!”

    “若是我屙出来的屎呢?!”封驭笑道。

    “封驭,莫非我的温侯戟战不过你的娘们剑么?!”

    封驭口上毫不胆怯说:“杨去尘,莫非我的雌雄剑斗不了你的瘟死鸡么?!”

    说了,便以雄剑隔开温侯戟,雌剑刺向去尘心窝:“死去吧,杨去尘!这一剑就当是我奉还你的毒果子!”

    去尘吃惊不小,本能一个侧闪,立定道:“封驭,你莫非要斗真格的?!”

    “当然!”

    “那好,君子舍命陪小人,直到你倒下或者我倒下为止!”

    封驭自觉多半战不倒去尘,故而不敢恋战,便卖个破绽,待去尘斫来,一个急闪,趁势跃入足以掩没人的高草丛中,转眼不见踪影。须臾,他处处叫喊道:

    “杨去尘,你来,追上我!可你要留神你的脑袋与腿子了!”

    去尘跟着进入草丛,沙沙追赶,却寻不见封驭影儿,便气得哇哇叫:“封驭,你就是个往锈房里钻的娘们!有种就站出来,与我决死战!”

    封驭光闻笑语,不见影儿。去尘愈加怒了,舞着温侯戟一阵打转,顿时高高的荒草断裂了在风中飞扬,飘高的,吹远的,挂树的,沉河的,种种形态,不一而足。去尘蓦地停了,发现前后左右已展露大一片空地,可是仍不见封驭踪影。他怀疑封驭躲在几步之外没被截断的草里头,便拿温侯戟使劲去搠,且搠且喝道:

    “你出来!你给我出来,不然戳死你了!”

    蓦然间,他头上又有断草飞扬,长的,短的,一缕缕的,粉末状的,洒向自己身子。他吃惊,赶紧张望身后。

    另一片密集的草丛稀疏了,一个人影旋转着,发出银色的光芒。自然是封驭,也在用军器清算高草。忽然,封驭也停住了,站在也是一片空的草地上,双手持剑,作旗鼓道:

    “并非怵你,此地没人看见,也好与你斗到晴天打雷、六月降雪!”

    去尘吃了一惊:“这几日你的剑术也大有长进嘛!”

    “你还敢叫我的雌雄剑为娘们剑么!”

    “也好,人生有两大境界:酒逢知己,刀碰对手。”去尘捻着温侯戟道:“杨去尘专斗旗鼓相当的对手哩!”

    封驭舞着家伙杀来了,说:“得罪了!”

    去尘也叫一声“得罪了”,抖擞精神去战他。两人就此对打起来,足足斗了三十来个回合,三样家伙你来我往,迸出耀眼的紫电青霜来。

    打着打着,封驭气力不加,明显处于下风,于是倏地跳出斗阵来,道:

    “杨去尘,你高大,我矮小,你且容我稍歇一下!”

    去尘不应承,愈加凶狠了,猛然跃上去,又是直刺,又是横击,又是下砍,又是前搠,又是侧挥。封驭愈加招架不住,只得疲于奔命。忽然,他跌倒了,丢了雄剑,哭出声来,而手中的雌剑跟去尘搠来的温侯戟撞个满怀,发出一阵星火之后也飞将出去。

    他见温侯戟就在心前晃动,大哭一声道:“去尘兄,你真要杀我么?!”

    “是你先要杀我哩!”去尘冷笑道。

    “并非哩,不是哩,俺原本是……是与你闹着玩哩!封驭吓坏了连声说,“俺的去尘兄,你不想想,若是我给弄死了,师傅如何肯饶了你?秦娥如何饶得了你?我表兄宝卷如何饶得了你?”

    去尘大怒:“如此说,你愈加死定了!”

    封驭双手蒙脸不敢看着自己给杀死,浑身颤抖说:“你是老大,老大是你!”

    “如此说来,你是求我饶你的性命?!”

    “自然是哩!”

    “说:那野果是你自家要吃下的,还是我骗你吃下的!”

    “是我自家要吃下的:当时你也想吃下,我舍不得给你吃下,便夺了来,先吃下了!”

    去尘冷笑问:“你中毒了没有!”

    “中是中了,可要怪俺咎由自取,与你去尘兄无干哩!”封驭抹泪说,“你去尘兄大人大心,摘果子给我吃我小人小心,只想自家独吞,以怨报德!”

    去尘解气了,笑道:“说得好,说得妙!以后跟其余人也都这么说,可好?!”

    “一定这么说,断断洗刷去尘兄的不白之怨!”

    去尘逼近他,扯下他蒙住双目的两只手道:“要活命可以,除非应承今后为我效劳:我指东你走动,我指西你走西!可依得么?!”

    封驭爱惜性命,一一答应了,还说:“从今往后,我的性命有一半是你去尘兄给的!”

    “既然你自家这么说,以后无人听见时,”去尘笑着说,“你肯唤我几声阿爷么?”

    “肯的:阿爷!”

    去尘收了家伙,哈哈大笑道:“好乖的驭儿,阿爷着实喜欢你哩。好了,莫要感激涕零了,赐你平身吧!”

    封驭站起颤抖着问道:“我可以回去了么?”

    “要回便回,可若跟他人道一声恰才你我厮拼的事,看我要了你脑袋瓜!”

    封驭唯唯诺诺,抱头鼠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