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下)

作品:《天马行歌

    乐曲蓦然起来时,秦基业与众少年正睡在专属洞窟。男孩儿左壁厢,女孩儿右壁厢,居中分界线便是横罗十字的秦基业。所有十五个人都在。

    自从意外上了石堡寨卷入与叛军无休止的战事以来,一行人便不是单独的力量了,夜间自有百姓中的丁壮充当巡夜的斥候,如若遇见异常动静,敲响梆子便能叫醒所有睡着的人们。但这十五个人里头有好几个乐舞才人,对乐舞有着非同寻常的敏锐感。头一个起身的是解愁,她的头脑尽管稀里糊涂,但还是闪过一丝幻念,不禁自言自语说:

    “莫非身在长安禁宫?!”

    丹歌跟着起身,眼还没睁开来便说:“怪了,这山野之地哪来的天籁?!”

    两个人打了个照面便要到外头去察看究竟,不料所有人都醒来了,一个个起身说:

    “蹊跷了!”

    “这是打哪儿来的仙乐?”

    “身在洛阳还是长安?”

    “明明是在石堡山的石堡寨上嘛。”

    “对了,李猪儿又开始捣鬼了!”

    秦基业等人挨着石墙望见的与村民看到的大同小异,都是丧服一般白飘飘的衫子。听着听着,众少年之中亦有感伤的,比如封驭。他蒙着脸,啜泣道:

    “这曲子说的是:人生苦短,华年易逝,封驭啊,你若不趁势在山上找个小娘子欢喜一场,后几日很可能是白骨一堆了!”

    若是往日,其余人听得这话定然哄笑起来,可此时此刻彼景彼物不同以往。所以没人取笑他,相反全都泪闪闪想着心事。

    即便是成人如秦基业,听着也在内心起了波澜:“不期而遇,煞是好听。就是不知是什么预兆。是吉还是凶?”扫了一眼身边的翻雨,见其紧挨着自己,脸上的泪水有泛滥趋势,便赶紧敛住自家的悲容,笑说道:

    “哪想到李猪儿倒会收起硬的使出软的,叫这柔媚的曲子来杀人了!”

    “真正应了古人说的刚柔相济。”学究学述凡事总有他的说头,“刚济之以柔,柔济之以刚,方能起到单一东西起不到的效果。”

    这么一解析,叫所有人都恍然大悟了:

    “不错,是贼兵使的攻心战!”

    “硬的不成,来软的了!”

    “这软刀子的气力倒也够大的,竟割得所有人都泪水涟涟了!”

    当他人明白所以然而对仍在袅袅飘扬的乐音不屑一顾之际,解愁却如如醉听着,倒不见有成串的泪珠挂下来。晋风看见了提醒去尘。去尘登时带解愁去稍远处问她:

    “为何听迷醉了?!”

    “五郎错看了,奴没哭,倒是听出这几个小娘子的技艺非同小可来。”解愁说出迷醉的原委来,“细想之下,奴以为必是安禄山占了东都,叫人取了东都梨园乐女日夜助兴,听腻了也玩倦了,便赐给李猪儿带来胡乱派用场。李猪儿或自家想出,或由高人指点,叫她们来起这个消魂融骨的效应。”

    去尘道:“真有大来历?”“不论是曲子、技法还是乐器,都属上乘哩。”

    去尘忽然抖了一下身子,捉住她肩头说:“你说那琵琶也是上好的么?!”

    “是哩。”

    “可比你原来那把还要好?!”

    解愁犹豫片刻说:“起码不在那把下头吧。”

    去尘大喜过望攥了攥拳头:“要的就是这句话!”

    解愁不禁扳住他肩头说:“五郎要干吗?!”

    去尘闪烁其辞道:“不做什么,你宽心好了。”

    解愁摇头说:“奴宽不了心:你要下山去夺那把琵琶!奴不要了!奴不再当乐籍女子了!奴只要你守在奴身边,不让你先死一步!”

    去尘使劲搂着她:“那么多的贼兵,即便想,如何夺得来那把琵琶?”

    解愁这才宽心说:“你是说说罢了,安慰我琵琶会重新弄来罢了。”

    去尘说:“可经你恰才一番劝说,我早不忍心撇下你一个人了。”

    两人便倚偎着回到其余人身边。

    秦基业又说对了,叛军软硬兼施,软中带硬,硬中带软:就在琵琶洞箫戛然而止之际,下头射来箭了,且不是一般的箭,是特制的鸣镝,飞来时带着惊心动魄的怪音怪调,仿佛什么鬼魂降临似的。更为蹊跷的是,这些鸣镝并非为杀人而射,相反,是叫守方活着听出死的节奏来,从四面八方射来,有掠过山头去的,有高过石墙来的。

    村民又从目瞪口呆到惊慌失措,纷纷推下昨夜准备下的石头,白白叫它们发出轰隆隆的响声。秦基业发现情况危急,赶紧让众少年到处喧嚷道:

    “不准再推石头下去了,贼兵并未攻上来!”

    “再白白扔下杀人石头,叛军真上来了拿什么杀敌?!”

    那几个里正听见了大呼上当,赶紧下令残存的丁壮再去石窟取出新近凿下的石头,重新在石墙上一径里堆好,以防叛军实打实攻上来。

    叛军还是不屑上攻,依旧发出音乐来:羯鼓的,刁斗的,羌笛的,金磬的,全都是凄声凉音,仿佛在说:

    “不打了吧,都是要死的人,何必为了你我各一边的皇帝白白送死!”

    秦基业感慨说:“不能再小觑李猪儿了,至少今晚此人是动了一番头脑的,拿出来的手段也着实骇人听闻!”

    “或许不是他本人想出来的,”翻雨也在竭力学会拨开迷雾看本质,“贼营请了高人来也未可知。”

    去尘一直笑着,没言不语,手指像解愁拨琵琶弦的样子上下按动。秦基业对之一笑,心下想道:

    “对了,几乎忘记去尘欠解愁一把好琵琶呢。这孩子想必要去山下夺了来,当作定情之物送与解愁。我且不问他用什么法子弄来,只可如此吩咐晋风。”

    他当下把晋风带到另一边的石窟跟前:

    “闺女可还记得大半年前下大雪时发生的事儿?”

    晋风变色说:“师傅是指从前我害解愁一事?!”

    “好,你也想起来了。不过,师傅说重提此事是想托你一件事:去尘听了方才的琵琶曲,想起砸碎解愁琵琶的丑事来了。”

    “我也想起来了,不说罢了。我晓得师傅的用意了:解愁那把琵琶之所以给去尘砸碎,直接原因是俺打昏了解愁,叫去尘误以为她溜走了。”

    “你既这么说,师傅可以放言了:若是去尘下去夺他人的琵琶,你可与学述在暗中保护,免得出差错,叫他丢了性命。”

    晋风正色说:“师傅放心,这事我心中有数。我同严学述确保杨去尘顺利夺得贼兵琵琶来补偿给解愁,甚至当作定情之物!”

    秦基业赞许她,笑了笑。

    等散了,晋风自去说与学述听。学述说:

    “那琵琶在贼兵手里终归不是好事,一拨动,便乱了这里的人心。若是归解愁所有,倒能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过只可智取,不能强夺。”

    晋风高兴坏了,说:“你一定想出个连神仙都想不到的法子来!你若想不出,俺便央求敢斗去!”

    学述笑道:“不麻烦刘金斗了,他出的点子够多了,可谓劳苦功高,现在,该由我大显身手了。量一把上好的琵琶,焉有夺不来的理儿!”

    晋风愈加兴奋,推他说:“你这就去对杨去尘说,除非不夺贼兵琵琶善才的琵琶,若一定要夺,我两个悄悄随他的便好了。”

    “你别推我,男女授受不亲嘛。我本来就要说与他听你的这番意思的。”

    晋风便不推了,跟着一同去。

    当夜,当秦基业、其余少年齁齁呼呼当儿,学述暗自摸黑起身,手上装模作样执了一卷书,是颜家的传家宝颜氏家训。这边的去尘尚未睡着,睁眼看着他。另一边的晋风也是的。学述正待蹑手蹑脚踏过横七竖八的同伴去洞窟外,秦基业警醒来仰望他问:

    “夜这么沉了都睡不着?”

    学述笑着说:“打搅师傅了。睡不着,与其荒废光阴,不如去垛口凑着火把与月光看一忽儿书,等有困意了再回来睡也好。”

    秦基业翻了个身,闷声说:“去吧,但不可一夜不眠。用功自然不坏,可身体也是顶要紧的。”

    学述嗯了声,便去洞窟外挨着垛口。但他并未就着插在石隙里的火把念书,而是走到黑灯瞎火之处,凑着射箭孔看外头木城上下的动静。

    次日一早吃饭,去尘、晋风悄悄挨着学述问:

    “昨晚看出贼兵乐女的常例来了?”

    学述埋头吃着糊糊说:“一夜不够,起码还要两夜。所谓常例,是再三再四不自觉做出来的定式。”

    去尘便烦恼说:“再等两夜,那两个小娘子说不定给贼兵头儿李猪儿奸杀了,那把上好的琵琶也烧成灰烬了!”

    学述轻描淡写道:“李猪儿是阉奴,本身也是女人成分多过男人成分,岂能奸污得了女人?你只须再耐心等两夜便好。”

    晋风劝去尘说:“别焦躁,给解愁妹妹发现了就送不成上好的琵琶了。我以为学述这么偷窥贼兵乐女的常例必有缘故。”

    “啥缘故?”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去尘稍微好受些了,刚抬头,便看见那头解愁投来的询问目光,当下说:

    “我问颜学述七古格律,想拟一篇战地诗,抒发一下胸中激荡的斗志呢。”

    解愁信了:“如此甚好!”

    连同昨夜,学述一连守候了三夜,第四日起早之后,便趁着吃东西之际对去尘和晋风说:

    “我看出贼兵乐女的常例来了,只消如此这般便十拿九稳了。”

    去尘听了他的法子,大喜说:“如此就不费吹灰之力了!”

    晋风也拊掌说:“确是个出人意料的法子,十拿九稳哩!”

    “不能再耽搁了,今晚便下去取了琵琶来。洞箫一并要来了。”

    去尘见解愁又看这边,便催学述道:“你胡乱说几下诗歌格律,叫解愁深信不疑!”

    学述便一本正经应声说:“古体诗与今体诗最大的差异之一,便当是近体诗中的五律、七律三四、五句讲究对仗。”

    去尘、晋风煞有介事点着头:

    “记住了!”

    “以后作时尽量符合对仗法了。”

    其余人都深信不疑,只有秦基业面含微笑,显然一直晓得这三人再议说什么。

    当晚午夜过后,贼兵乐女终于停奏柔媚感伤的乐音。学述先出洞窟来,不仅执着颜氏家训,还握着带鞘的佩刀。他等在垛口前,就便凝望那两个乐女站着睡觉的身影,笑道:

    “如此说来,这事做得成了。”

    稍顷,去尘到来,执着他的温侯戟,还有人人皆有的短刃。再后来,晋风也到了,同样披挂齐全。三人最后看了一眼木城,确认那两个乐女倚在木杆上睡,盛大的夜风正吹起她俩的白衫与黑发。

    三人从洞窟暗道蜿蜒下到山下。钻出暗道口,三人潜伏片刻,见贼兵哨卒过去了再猫腰去木城与营垒之间的开阔地,滚入矮小的草从。

    等了许久,仍不见有贼兵巡夜。去尘不禁埋怨学述:

    “至今不来人,可见你并未看出常例来!”

    学述笑道:“莫焦躁,再等等。”

    便仰面躺着观望满天星斗。晋风挨着他躺下,一口气吟了好几首与星星有关的诗篇。去尘不耐烦道:

    “我等三人不是来吟诗看星星的,而是为了夺得贼兵的琵琶破了李猪儿的迷魂阵!”

    学述笑道:“不妨,你也跟着看跟着吟,看几眼念几篇便来人了。”

    去尘摆手道:“一不念二不看,要看看敌营!”

    一门心思盯着贼营看,不一会儿兴奋说:“来了常例了!”

    学述、晋风便扑碌碌翻过身趴着张望。前头两百步外果然走来四个高大的贼兵,穿着缀有“令狐”两字的号衣,执着短刀,但走路不稳,梦游似的。

    眼看贼兵已走过,正背对隐身之处,学述、去尘和晋风突然发起袭击,刹那间搠死四人拖入草中。窸窸窣窣响了一阵,三个假装的贼兵起身,大模大样摇向四百步外的木城。

    木城门口都是贼兵,或坐靠着闭眼,或站倚着垂头,没几个是醒着的。大门里头看得见篝火,熊熊燃烧着,吐着凶悍的红舌。就在三人到来之际,正在火边说话的几个贼兵起身问道:

    “干吗来了!”

    学述不慌不忙:“奉猪大将军之令取上头的小娘子去大帐助兴。”

    守门的贼兵大笑着重新坐下,说道:

    “真不知道里没鸟儿的猪大将军取小娘子助啥兴去!”

    上上下下醒着的贼兵都笑将起来。也有挟醉骂的,唧唧哝哝说:

    “没鸟儿的要淫乐,有鸟儿的须守夜!”

    “可见这新建的大燕国也没个正经气数!”

    “保卫国家靠的不该是俺们有鸟儿的壮士嘛!”

    木城过高,木梯旋转到顶,因此等那两个乐女由两个贼兵送到下头,身子早已晕得七歪八倒了。去尘、晋风便上前去搀扶。这时,那两个贼兵却张望三人说:

    “你三个怎地从没见过??

    “昨夜来的那四个为何换你们了?”

    学述上前低声说:“昨夜猪大将军行不得人道,故此怀念自家少儿时给人抓去的鸟儿,那四个有鸟儿的亲兵便为他斫死了。”

    “明晚两位兄弟看见不同的人来取相同的小娘子,可知我仨也给砍了头。”去尘假装抹泪道。

    俩贼兵叹息说:“大将军既没了那鸟儿,要小娘子做伴多此一举,叫手下睡个好觉岂不好嘛!”

    学述哭丧着脸,抹了抹并不存在的泪,与去尘、晋风把持两个没骨头一般的乐女道:

    “去吧,别叫猪大将军等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