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上)

作品:《天马行歌

    前边的主敌营较远,后头的石堡寨稍近。

    为了不叫贼兵望见三人夺了琵琶便往石堡寨奔去,学述、去尘、晋风押着那两个乐女沿着荒野里踏出来的小道走向主敌营。走了约莫两百来步,前头的主敌营与后边的木城差不多等距离了,学述便学着贼兵头目的腔调咕哝道:

    “你俩可替小娘子拿了乐器,这可是安大皇帝赐给李小将军的美女,身子骨不是金便是宝,哪还持得动桐木做的琵琶!”

    去尘、晋风便放开俩乐女,将她们抱着的琵琶和洞箫取到手。

    那两个模样美貌身子窈窕的乐女一来因为体弱,二来由于疲倦,一旦没人在边上用胳膊搀着走,便自顾自往前奔跌,犹如没树枝依附的树叶一般。学述叹息说:

    “可怜的小娘子,早给贼兵折磨得没一点人气了,瞧走个路也像怨鬼恨魂赶路一般。罢了,既如愿以偿拿到了乐器,就不必再送她俩到敌营跟前了。”

    转身谓去尘、晋风道:“作速返回石堡寨,不能太过耽搁!”

    去尘一直看着那俩乐女,蓦地将琵琶交给学述,挺着佩刀说:

    “与其放归贼兵,不如这就杀了,免得她俩登然醒悟,明白我仨是冲琵琶来的,叫喊出声!”

    说毕,火赤赤冲将上去。学述猝不及防,都傻眼了。还好,晋风反应快,当下便将洞箫扔给学述,然后追上去,与去尘扭结在一道:

    “千万不能杀了,也是遭贼兵荼毒的可怜人哪!”

    去尘给她管束住,不禁气恼道:“你放开我!待她俩尖利叫喊引来贼兵,你转眼间丢了性命,悔之无及了!”

    两人虽扭结争执,可谁都没叫喊出声,到底距叛军的主营垒不远了。

    去尘是男,力气大,晋风是女,劲头小。眼看去尘就要挣脱出来上前去赶杀,那两个没骨头撑着一般的乐女听得后头的动静,顿然有些人气了,于是转身,见两人扭结在一道,其中的一个正好从另一个那里脱身,执着佩刀赶来行凶,便明白了,于是啜泣起来,一个扑向去尘,一个扑向晋风,勾着颈项哀求道:

    “两位官健阿哥千万莫要因我俩而起争执!俺们看出你俩一人要杀了我俩,一人要放了我俩。杀了其实也不坏。为啥?俺们早听说李猪儿行不得人伦,迟早要杀了只能看着眼馋的女人,所以你俩杀了我俩就等于提前解除我俩在人世遭受的罪孽,我俩多有感谢!”

    “不过说到底,俺俩也着实不算丑,两位官健阿哥不如带走俺俩!从此俺俩荐枕侍寝成,洒扫做饭也成,任你俩怎么差遣都强似给里头没鸟儿的李猪儿一边用刀柄捅,一边声声痛骂安禄山强过许多!”

    晋风惊呼道:“李猪儿真这么对你俩么?”

    俩乐女点着头,眼泪滚滚落下。

    “安禄山,李猪儿,都该千刀万剐!”去尘用佩刀狠狠砍斫地面,地面冒起火星来。

    “两位小娘子的话在下也听见了,真是令人发指!”学述拿着琵琶与洞箫赶上来,“不过莫要再弄出大动静来了,有话小声说!”

    去尘于是将俩乐女推到一边的杂草中:“先躲着,之后确定没人看见,悄然离去找生路。”

    晋风对去尘竖大拇指。

    但俩乐女却啜泣说:

    “四周满是贼兵,若没人带着走,我两个跑不了多少路,叫贼兵重新捉住,求死不能,求活也不能。”

    “死了倒也罢了,可李猪儿那厮不知要想出多少歹念头折磨俺俩!俗话说:烧柴烧见火,救人救到活!你仨军哥不要再替安禄山卖命了,就凭安禄山手下都是李猪儿那样的人,俺两个即便是女娘,也料定安禄山的气数长不了!”

    学述迟疑稍顷,透露实话:“我仨其实并非坏人,是石堡寨上的少年。”

    “那不好好呆在山上,为何要下山来送死?”其中一个乐女说。

    “实不相瞒:我仨是为了一个自家姐妹下山来夺琵琶的!”去尘爽性说。

    晋风登时改用女声说:“听听:俺也是个小娘子哩!”

    俩乐女顿时搂着她痛哭说:

    “老天开了睡眼,叫我俩今日得见好人!”

    “这下可要脱离苦海了也!”

    去尘却瓮声瓮气斥责说:“你们口口声声说是遭贼兵欺凌的无辜女娘,却为何如此这般为叛军卖命?!”

    “这是怎么说的,这位兄弟?”其中之一不解问道。

    “你俩操的曲子哀戚戚软绵绵,都把石堡寨上的人众给催哭了,其结果自然是瓦解了斗志,让众人有了降心!”去尘愤然说。

    两个乐女中的一个说:“俺两个不是为贼兵卖命,而是将自身的遭遇融入曲子,悲戚自家的不幸呢!”

    去尘想起解愁奏乐时的哀感样儿,不自觉点头说:“这话就说得在理了!好了,看你俩可怜,一并救下性命来!”

    学述趁势说:“此地开阔,易给贼兵察觉,赶紧一同上山去!”

    晋风把住两个乐女说:“赶紧停了啼哭上山去!”

    一路上,两个乐女过于紧张,同时一连几夜遭受李猪儿的非人折磨,着实走不得路了,于是学述、去尘与解愁相帮着走。刚到岩石中藏着的暗道出口,不料秦基业探头出来说:

    “莫慌,师傅亲自来接应来了!不坏啊,竟双双夺得叛军催泪的乐器与乐女,这下又能打胜仗了。”

    三人大喜,赶紧帮着两俩乐女钻入暗道,到了山上,学述说了说两个乐女的悲惨遭遇。秦基业说:

    “做得对,这俩小娘子留在贼兵之中,只有死路一条。”

    说了,叫晋风去唤老里正来,他自己则与学述打探两个乐女知道的李猪儿情况。此时,去尘胡乱拨动琵琶弦,催出洞窟中的其余少年来。解愁夺过去尘手里的琵琶和洞箫,惊喜道:

    “五郎说到做到了,奴很是开心!”

    放下洞箫,撒手弹过十面埋伏片段,喜不自禁:

    “好东西,不亚于原先那把。五郎的情意奴家一辈子珍藏下了。”

    转眼看见那俩乐女正在回答秦基业的问话,便说:

    “这样的话,这把好琵琶便是别人家的东西了,我不能擅自要了。”

    去尘急切说:“她两个的性命都由我与晋风保住了,这琵琶不该送与俺作人情么?!”

    解愁却正色说:“若是她俩肯给你,就是另一番话了。”

    待到秦基业、学述问完李猪儿情况,解愁一手抱着两件乐器,一手推去尘到那俩乐女跟前:

    “两位姐姐可是长安大内的善才么?”

    稍微年长的说:“并非长安大内的,而是洛阳大内的。专门养在那边,等圣人闲暇时来东都,专门奏给他老人家解闷儿的。”

    “可认得黄幡绰?”

    “怎么,妹妹也是黄教师学生?”年轻的惊喜问道。

    “是呢,”解愁说,“黄教师是俺的大恩人,借口要收按当学生,专门把俺从大内弄到这位郎君身边。”

    说罢,专门看着去尘。

    年长的眼泪汪汪说:“还是学妹运气好,不曾受得许多苦楚。”

    解愁却想起年幼时苦学琵琶的遭遇来,抹泪说:“两位姐姐,都不说过去的伤心事了,好歹都还活着。”

    把琵琶和洞箫还给她俩:“杨五郎夺你俩的乐器是为了送给俺,俺不能要不义之物,还给你俩不算,还替他说声:得罪了。”

    那两个乐女怎么都不肯要:

    “一看见这两样东西便作呕!”

    “妹妹若要,索性一并奉送了!”

    解愁便说:“既如此,可送与五郎。”

    乐女们郑重其事把琵琶和洞箫给了去尘。去尘郑重其事捧在手上,再转交给解愁:

    “既成我的东西了,这下你却之无名了吧?”

    解愁抚摸琵琶说:“这样就不能不要了,这样的结局或许才叫善之善者吧!”

    正说着,老里正到了见叛军的催泪利器给弄到石堡寨,顿然喜不自禁。秦基业便把那她俩交给他,说:

    “一月多过去了,村民之中多有丧失子女的人家。这两个小娘子吃尽了苦,丈丈可提携去问一下村民是否有肯当女儿或者媳妇养着的。若有,便交付给两户人家。”

    老里正掉泪说:“鄙村的丁口多有死伤的,先生做得如此大的好事,叫老夫如何不肯!”千谢万谢,带走那两个乐女。

    琵琶归了解愁,洞箫就给了惟一能吹动的丹歌。

    一连几夜,山上的这两样乐器丁叮叮咚咚呜呜咽咽,吹奏出胡人的曲调,叫下头的贼兵大为感伤,有哭泣的,有叫喊的,有用脚跺地的,更有以刀砍石的。至于李猪儿,早知晓两个乐女和手中的乐器给秦基业和众少年夺去了,现在,石堡寨上的琵琶与洞箫正在瓦解手下的士气,他自然不能不发怒,一怒之下,通通杀了前几夜守候在木楼边和辕门内外的贼兵,新换了一拨,并叫人放声说:

    “秦基业,你等着,我非攻下你的山头取了你的性命不可!”

    “这下你的少年也要殉你的葬了,不管男女,一个不留!”

    “只有杨去尘侥幸多活几天,带去洛阳交给大燕皇帝亲自脔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