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日北风盛大，漫山遍野吹着，带来叛军营垒中的动静。那动静从前有过，吱吱嘎嘎，铿铿锵锵，似乎是大兴土木发出的。更有意思的是，因为风大，有许多木屑木皮沿着石堡寨上升，无孔不入地进入洞窟来。秦基业拣了些，仔细察看了说：

    “那木城曾差一些烧起来，莫非正在修整？抑或新做几座？”

    学述说：“若是一口气新造好几座，恰好预示李猪儿找着破寨的法子了。”

    敢斗道：“不能干坐着等贼众打来，要预先晓得贼兵兴的是什么土木，用来做什么，如何做。”

    蓦然，外头老里正叫喊：“秦先生，你可听见了看见了？！”

    秦基业连忙出去，将老里正和各村的里迎进来。众里正面如土色无不惊恐，老里正代表他们说：

    “先生，可要尽快摸清贼兵在做什么啊！”

    秦基业颔首说：“待到夜里，我的少年自会下去捉个贼兵上来探明情形的。”

    话音刚落，众少年主动请缨，其中要以封驭蹦得最高。

    秦基业说：“封驭去，宝卷随同。”表兄弟俩高兴坏了，说：

    “一准逮个活口来见师傅！”

    “由师傅审出端倪来！”

    秦基业笑道：“且别顾着开心，先说说如何捉得来。”

    “我与表兄潜伏在下头便路，见有个子小的过来，先打昏了再拖将上来。”

    “还行，只是千万别恋。”

    吃了饭天便黑了。宝卷、封驭持弓箭拿佩刀，照旧由暗道下到山下去草丛里潜伏。不到一个时辰回来时，宝卷身上扛着个给击昏的少年贼兵，封驭喧嚷说：

    “人是俺用双剑夹着击昏的，虽说俺表兄充当驮兽弄上来。”

    秦基业叫猪瘦用热汤灌醒少年贼兵，问他叛军营垒里究竟在忙什么。少年有问必答，透露说：

    “洛阳的安禄山心里不知为何而恐慌，叫人来催李猪儿赶回去。传话给李猪儿说：朕身边不能再没你了，不然食不安席睡不安枕。李猪儿大为气恼，说总得抓个人回去交差，或者杨去尘，或者郝天师，或者秦基业，不然安禄山不会给好果子吃的。李猪儿身边有个落第秀才，说攻下石堡寨其实也容易，要李猪儿索性再做几座高耸入云的木城，推近到你方箭矢够不着的处所，用竹子连成一片，打通里头的关节，只要一头能挨着石堡寨，灌入油脂火一烧，不怕石堡寨不土崩瓦解。”

    秦基业当下便发愣了，而那几个里正则连连摇头说：

    “完了完了完了……”

    正说着，外头的叛军开始围着刚点燃的篝火唱胡歌跳胡舞，渐渐癫狂起来。秦基业、众少年与那几个里正一同去看，回来时无不沉着脸。至于少年贼兵，老里正已交付给村民当女婿养着，以便尽快生出孩儿来，补充本村缺失的男丁。秦基业叹息说：

    “贼兵这一着够毒够辣，几乎不可防范。”

    “真阻止不住了么？！”老里正把住他的胳膊问道。

    “要看运气如何了。”秦基业垂头丧气说，“若好的话，在贼兵新的木楼还没起来之前，竹子里的油脂还没灌来之前，附近山下正好有大队官军路过，见状解了俺们的围。”

    去尘等人却不服气，愤愤不平说：

    “师傅何必灭自家的威风长贼众的威风！”

    “我等少年虽然人少得可怜，可一举烧了那几座还没起来的木楼还是有可能的！”

    “师傅若是怯战，自可把我等交给翻雨或秦娥，由她俩指挥我等！”

    “翻雨姐姐秦娥妹妹若是也怯战，别忘了还有我杨去尘上面顶着天下头立着地呢！”

    秦基业却冷笑说：“你们以为上几次既夺来公鸡又烧了贼兵木城，这次可以如法炮制同一计策，而没有人在下头等着你们前去自投罗网？别忘了，那是安禄山的宠臣李猪儿率领的攻城掠地士卒，虽说附近都是岩石地面，但人家这次铁定设置了陷阱和挠钩，专等着你们去劫营！”

    去尘等人给提醒了，心下觉得师傅看得对，相同的计策不管用了，于是一个个不吭声了。尽管如此，那几个里正却恳求秦基业和少年里头的智者尽快想出个新的破敌法来。秦基业只好勉强应付说：

    “上头的法师各位有几天没去拜见了。赶紧去，把情况予以说明，叫他老人家从雷公那里央求来最新的滚地雷。”

    各里正摇着头，而老里正则把他们摇头的缘故说明了：

    “其实先生不必说天师不天师了，明摆着：最近的滚地雷和雷，都是先生与先生少年弄成的，与法师无涉。”

    “不然不然，”秦基业竭力说，“不见雷的是天师交付给我的？而这好东西天师又是从哪里弄来的？自然还是雷公那里。”

    各里正不辩说了，先退了。

    接下来的日子，众少年在洞窟中谁都睡不着，因山下传来的胡茄声与其说是欢乐的，不如说故意把欢乐吹成悲伤，令所有人都想起远方的故乡来，于是不知不觉感伤了。谁都意识到，后几日有可能是活在世上的最后时光。

    就是饱经风霜的秦基业也认为在劫难逃了。是的，他无计可施了，翻来覆去睡不着，后来索性坐起来，看着距离不远正好又对着他看的翻雨。翻雨只顾看着他，眼神明亮而又坚决，似乎在说：

    “你都没法子了，可见别人也就不会有法子了。既如此，你我还等什么，为何不赶紧找个避人眼光的处所作成活了今日没明天的夫妻？”

    秦基业怦然心动，于是站起对众少年说：

    “好了，我知道各位都没睡着，都在想：没过多少天就要完了。”

    众少年不约而同站起或坐起，却不说话。

    “既然来日恨少去日苦多，都出去走走看看吧。”秦基业尽量笑着说，“难说没人走着看着，忽然就有了绝处逢生的妙策。”

    众少年便都去了洞窟外，有心上人的成双结对没心上人的也跟最好的结伴，比如猪瘦与羊肥，元宝与鱼二就剩下封驭一个人苦不堪言留在空寂的洞窟里。

    秦娥与敢斗信步走着，不知不觉到了最高处，便在紧闭了山门的道观前停下，返身坐于高高的台阶上。秦娥透过一堵缺墙，眺望下头影影绰绰的贼兵营垒，叹息说：

    “若是李猪儿的计策得逞，你我命休矣。”

    敢斗摇头说：“这下我黔驴技穷了！李猪儿真够恨毒的！”

    “说不上恨毒不恨毒，两军对垒智勇双全者胜，我方想不出法子来破了对方的计策，只能以死报国了。”

    听见秦娥说出个“死”字来，敢斗惊呆了，许久不说话，然后蓦地抱住她啜泣道：“死并不可怕，可我与姑娘的好姻缘才开头便要告终了！”

    秦娥到底是女孩儿，见他如此，自家也不禁呜咽了，便与他紧搂在一块，嘴对嘴，胸对胸。后来，她推开了他，掏出短刃给他：

    “敢斗，奴家要你这就答应下一件事来！”

    敢斗愣愣望着那短刃，吃惊说：“你要我做什么？！”

    “你先接了刀子，我再说与你听！”

    敢斗只得先接了短刃。

    秦娥便说：“我要你做到的是：后几日若是战事对我方不利，叛军攻上石堡寨，我与你战不过贼兵而步步后退，退到这最高处退无可退之处，我不想死在贼众之手，就想死在你手里，因我恋着你！”

    敢斗给她说得用手捂住嘴才没大哭出声，后来，狠狠弃了短刃道：“我不能杀了你，你是我的心上人啊！”

    “傻王孙，并非你杀死我，而是我杀死我自身：你用的是我的刀子，再说你不替代我杀我自家，贼兵也会杀了我杀我之前糟践我，还故意当着你的面！”

    敢斗忽然不哭了，凝视她说：“若是我把我的短刃给你，危急关头，你杀不杀我？”

    “我杀你，不叫贼兵杀你。”

    敢斗便破啼为笑：“没错，你杀我，等于是我杀了我自己，你持的是我的刀子。”

    秦娥道：“那就说定了：那时节我用你的刀子替你杀死你，你用我的刀子替我杀死我，就像现在这么一样，紧挨着。”

    敢斗笑了，取下自家的短刃交给她，再拾起她的短刃，置于两人之中，柄对着自己，尖对着秦娥秦娥也在两人之间放置一样长的短刃，柄对着自家，尖对着敢斗，四条胳膊紧紧搂在一块，只要一用力，两把短刃便要了两人的性命。自然，现在只是试着做。这么顶着之际，敢斗说：

    “兴许你不会死，我也不会死，大家都不会死的，肯定会有什么转机的！”

    “我也这么认为，世无绝人之路嘛。方才说的法子只是在最糟糕情形下用罢了。”

    去尘楼解愁，解愁抱琵琶，也沿着山墙走。不是从下到上，而是从上到下，是解愁的主意，说：

    “暗道所在的洞窟多半没人，奴要去里面弹一曲与五郎听。”

    不料到了那里，却见猪瘦、羊肥盘腿坐在里头。两个黑昆仑见去尘、解愁到了，解释说：

    “师傅怕下头的贼兵发现这个洞口摸上来，叫我俩与鱼二、元宝轮流守候。”

    去尘一笑问道：“师傅不用说，跟翻雨在一起。”

    “当然。”猪瘦笑着说。羊肥说：“师傅把着翻雨姐姐的腰肢呢！”

    去尘惨然说：“可见师傅真的走投无路了。”

    解愁说：“你两位看，我与五郎也来这里了，可见师傅交付你俩的差事不必做了。”

    “你两个不如去外头随意走走，此处交给我与解愁姑娘可好？”去尘补充说。

    两个他从长安带来的厨子赶紧起身，慌乱说：

    “公子无须这么说！”

    “我两个原本就是你的人，说起来！”

    去尘苦笑道：“不说陈年往事了。随我走的丫鬟小厮家丁都逃走了或干脆叛乱了，女的只剩下一个解愁，男的就你俩硕果仅存了。所以我们四人之间别再分所谓的贵贱高下了，这在生存跟前多没意思，多虚妄。”

    猪瘦却笑着说：“其实贵贱高下还是有的，藏在我两个心里呢。”

    “猪哥的意思是一旦活着回到长安，我俩还是原来的黑昆仑，是公子下人里的下人。”

    去尘使劲摆手，不叫两人再说这个了，自己却感叹道：

    “我杨去尘过去多有对不起你两个与解愁的地方，后几日我要死了，你三个兴许也要死了，所以趁着我还有一口气，你仨还有三条命，我郑重其事向你仨道一声：多有得罪了！”

    这下，不光猪瘦、羊肥诚惶诚恐，就连解愁也局促不安了。

    去尘继续说：“千真万确：人其实都是一样的，也就是说，都要死，都要烂。你等权且宽宥我吧，过去的纠葛无须带到阴间去争讼了，就在这里，在阳间了结好了。”

    猪瘦、羊肥异口同声说：

    “我俩与公子之间没啥要了结的！”

    去尘很满意，望着边上的解愁说：“你呢，解愁？”

    解愁却正色说：“我却有事要与五郎单独了结！”

    猪瘦、羊肥一听，便速速出得洞窟去，说：

    “你俩几时走，大声唤我俩一声！”

    “我俩就在左近处！”

    待猪瘦、羊肥不见踪影，连脚步声也去远了，去尘凝视解愁说：

    “你可有什么事要向我了结？”

    解愁不喜不悲，盘腿坐在地上，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说：

    “五郎，要了结的事儿回头再说，眼下你可要听什么曲子？奴家今日专为你一人奏乐，用你冒死夺来的上好琵琶。”

    去尘去她对面一步半的地方坐下，正色说：“你乐意奏啥我就听啥。”

    “真好，五郎这么说。是啊，从前是他人下令我奏乐的，先后有天子、公主、驸马和相爷下令，再后来是公子下令，现在公子不下令了，奴等于是自由身了。好哩，我想奏什么便奏什么。”

    随即撒手弹了起来。是一首她自编的曲子，不喜不悲，从容不迫，行云流水，莺歌燕舞，煞是清新，恰似她平日的为人。去尘等她的手一停下便用力拊掌说：

    “好听，没的话说！”

    解愁嫣然一笑说：“你还要听什么么？”

    去尘摇头说：“得改改你的话了：你还要了结什么？”

    解愁却看着用大圆石堵着的暗道口说：“我与五郎能进入去么？”

    “进入去做什么？”

    “了结啊。到了夜里，这外头就能吹来秋日的风，吹着身上好不舒服。”

    去尘便起身用力掇去大圆石，并不要解愁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