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上)

作品:《天马行歌

    秦基业仔细望着远处,发现官军近到七八里地之际忽然分散开来,而后从四面八方包围叛军,而不远处的贼兵营垒里正在生火做吃,浑然不觉身后有官军打来。他喜不自禁对众少年说:

    “这阵式官军大将部署得甚好,难怪贼兵一点没发觉!越晚发觉便越好!”

    “师傅,你快上去让里正们制止村夫村妇欢腾喧哗!”

    秦基业便上去跟里正们交涉。稍顷,村民虽愈加欢天喜地,却不再发出过大的动静来,而是严阵以待在堆满石头雷的石墙前,等着贼众一旦发现给官军包围便不惜代价来夺得石堡寨。

    终于,生火吃饭的贼兵发觉有乱云一般的官军围将上来,登时扔去吃食抓起兵器,却因为仓促之中才觉察到这个情景,难免乱作一团,叫着:

    “李猪儿将军却在哪儿?!”

    “怎地关键时刻倒不见他的人影儿?!”

    待晓得他正好带着一百多亲随去狩猎,自然愈加群龙无首,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不过,五千来名贼兵之中毕竟也有几个具见识有胆量的牙将,多亏他们紧急中弹压混乱调整部署,终于达成一致说:

    “着实来不及撤走,索性杀个鱼死网破!”

    “大队人马分成两处,一处赶去抵挡官军,一处前往争夺山头!”

    “即便杀不退围来的唐军,只要夺得石堡寨下来,也能坚守好几个月哩!”

    于是,负责攻取石堡寨的那些尖兵锐卒便不顾死活,推那几座高耸入云的木城投石堡寨而来,原来计划的用场不得不放弃了,因打通关节能传输油脂的竹子尚来不及连成整体,而尤其能燃烧的油脂也未能如数熬炼出来。因此,那些庞然大物依旧只能当攻城拔寨的云车用:刚挨着石堡寨,无数贼兵便持着军械蜂拥而上,哇哇乱叫,野兽一般垂死挣扎。

    垛口前严阵以待的秦基业见贼兵差不多就在跟前了,一声令下:

    “射杀最前头的,杀却贼兵的气焰!”

    众少年飕飕飕,先射出十几支箭,当头撂倒要从木城跳将过来的十几个贼兵。

    而后,最上头的天师对芸芸众生宣布:

    “雷公在天上看着自家的石头雷如何炸响哩!”

    话音刚落,四邻八乡有气力的丁壮与一些胆大的小儿或妇人推下脑袋样的三种石头下去,推下去之前自然都点了火。刹那间,天上的一轮红日下山了,山前却有无数大小不等的红日滚落去了地上,除了火除了炸,看不见有其他贼兵方面,碰见熊熊燃烧的火球与随之而来的石头雨,除了叫除了哭,听不见有其他。众村民哪见过这种凶悍模样的石头雷,一个个边推边叫:

    “好天师,这回再度法力齐天,又求来了雷公雷!”

    刹那间,潮水一般崇来的贼兵哭爹喊娘抱头鼠窜退却去,那几座费时费力才做成的木城烧得开心,发出毕毕剥剥嘎嘎吱吱的响声,远近听着都极为骇人。

    一个时辰不到,木城不再燃烧,灰烬里的残火也渐渐熄灭。山下头也不再有贼兵的踪影。原来,孤注一掷进攻石堡寨的贼兵没能退却成功,正好撞见涌来的大批官军,一个个死无葬身之地,马踏死的刀砍死的箭射死的枪搠死的自家人踩死的……

    总之,大多都死了,居然没活下上百条的命。

    临到末了,杀得开心的官军血红一片到得山脚下,打着一支支熊熊燃烧的火把。为首的一个将军跨着高头大马,舞动硬木刺棒,对着石堡寨高喊大叫:

    “我等众人是拾得风筝赶来解围的大唐将士,如约前来与你等会合!如今围解了,上头的村民、少年无须再惊骇万分了,可立刻开了门放了梯,全体下来犒劳为你们浴血奋战的子弟兵!此外,叫颜学述的少年尤其要下来!某种意义上说,末将此行正乃崇他祖父叔祖的清名而来!”

    贼众已败,官军告胜,可对各村民众而言,来的毕竟还是兵,而自古兵匪一体,难分彼此,故而难免有些疑惧,迟迟不肯下去。秦基业便与那几个里正商议,说:

    “索性我与徒儿下山觇望,与官军说上几句话,看个情况,若不见有异常,再叫你等百姓下来如何?”

    众里正答应了,便放下木梯去。秦基业一行人鱼贯而下。

    这是近期秦基业等人头一回踏实走在平地上。那将军就在前头,依旧跨着马。秦基业见他大约四十来岁,头上的发与脸上的须早长成一片了,且大部分都是白的眼睛并不大,却红着,或许杀人过多,给空中飘浮的血雾给染成的不屑穿铠甲,只穿一件麻质套头半臂衫,颜色也是血红的。他作揖道:

    “敢问将军大人在残兵中可捉得安禄山的嬖臣李猪儿?”

    “那厮倒也幸运,听说正好率几个亲兵打猎去了,就此躲过一劫!”

    去尘等少年不禁骂道:“便宜他了!”

    那将军好奇问道:“怎么,诸位少年与李猪儿有过节儿?”

    “李猪儿原是安禄山帐下阉奴和亲随将领,最近奉命办差,正好遇见这支叛军折了主将,便临时改任阵中大将。”

    那将军笑道:“倒也如雷贯耳,可惜彼此错过了,不曾面对面酣战一场。”

    去尘狠狠骂了一声:“此番倒是冤家路宽了!”

    两厢里说着话,山上百姓见无大碍,便陆续下来一睹官军的风采,并竭力遵循箪食壶浆以迎王者之师的古例犒劳子弟兵。可惜与贼兵对峙一个多月,山上寨中已不剩多少可吃的,那几个里正只好召集所辖村民,动员回村搜罗一个多月前撤走时没来得及带走但掩藏好的吃食。老里正布置完毕,对官军将军说:

    “但愿来放归山野的汝南长鸣鸡尚未给贼众抓光吃尽!”

    “就不打扰父老乡亲了吧!”将军爽朗说,“本部有的是肉吃:从丧命的贼兵身上割取千把斤不在话下。”

    他的手立刻照着做,刀光闪闪白肉花花。各村民众见了无不奔散哭叫。那将军却正色叫道:

    “三老四少,你们哪,是从没见过这些家伙活着时生生割下百姓人肉的样子有么多凶残!”

    老里正振臂呼叫:“既如此,大家伙也好割取贼众的肉吃!”

    胆大的村民便随官军一块儿割取叛军人肉,接着是胆小的。不多一忽儿工夫,地上的死贼兵只剩下白花花的骸骨了。

    尽管如此,各里正还是带走各自村民,说官军不能一味吃死鬼的肉,正常的肉比如汝南长鸣鸡不可不尝个鲜。

    那将军迫不及待要拜识郝天师天颜,说自从打到黄河以南,天师的威名威力如雷贯耳如影随形,所以此番他率兵解围石堡山,定然要带天师去辅弼主将李光弼,免得留在此山,给贼军抢夺去为安史效命。

    随秦基业下山来的道童听得此言,代为天师邀请将军上山饮馔。将军不敢怠慢,托道童呈交给天师一张名刺。秦基业这才知晓那将军姓索名从谦,是李光弼提前经营河南方略的主将,手下虽只有两千人,却兵强马壮,屡立战功。

    天师没有径来园圃会见索从谦,托词是既然天公襄助此山此寨成功抵敌叛军,他就须沐浴斋戒焚香诵经,独自在丹房感谢雷公。索从谦虽分不清儒释道的界限何在,但对神秘物事甚为礼敬,所以不以为杵,欣然托道童转告天师:

    “不久就要携天师去太原李大将军那儿当出谋划策的清客了,天师自便就好。”

    天师把招待客人的差事交与秦基业师徒。

    “十五个人竟然反客为主,拖住这么多贼众,又以这么精妙的法子唤得俺们前来里应外合,真可谓居功至伟!”索从谦对劝酒的秦基业说,“没说的,这等战绩末将从速表奏朝廷知晓!”

    “保家卫国是大唐臣民的天职,索将无须费心对朝廷提及。不过真要论功行赏,在下的这几个徒儿倒也名副其实:论智,一个个赛过诸葛孔明说勇,一个个比肩尉迟敬德。”

    “对了,写风筝信的是颜老英雄的孙子!”索从谦想起这茬事来了,“不知是座中哪一位。”

    秦基业让学述坐在索从谦另一边。索从谦端详他许久,堕泪说:“令祖颜杲卿打得惨烈,死得壮烈!可敬可佩,可歌可泣!城破后,颜大人儿孙辈多有给贼兵屠戮的,侥幸活着的也大都失踪了,没想到末将有幸接获你用颜体写的风筝信,马不停蹄跑了几百里地,接应你来了!”

    众人见学述想着不久前发生的惨事,垂头啜泣不已。

    索从谦招来另一桌的牙将与百夫长:“这位智勇双全的少年便是颜杲卿大人嫡孙颜学述!”

    他的手下顿然围住学述,争着向他说话,发誓替他遇难的祖父和宗族报仇血恨。

    学述站立鞠躬道:“我替为国殉难的祖父和家人多谢各位将官的深情厚谊!”

    去尘、敢斗、宝卷和封驭给感染了,默默站起抹泪。趁手下跟学述搭话,索从谦随便跟去他们攀谈,先从敢斗问起:

    “这位少年哪里人氏?令尊姓甚名谁,可也在朝中任职?”

    秦基业预感不祥,暗中示意敢斗别说真话,但敢斗熟视无睹说:

    “本人刘金斗,长安人氏家父刘韬光坐商为业,不曾任得一官半职。”

    “哦,阁下原来是大奸商家的小公子!”索从谦冷笑道,“好着呢好着呢,江湖上令尊的名声可不怎么动听哩!”

    秦基业赶紧过来说:“告与索将知道:前番打得贼众屁滚尿流的雷便是这位王孙的计谋!”

    索从谦嘀咕一声“哦”,问宝卷说:“肥王孙不用说是官宦人家出来的。”

    秦基业还没来得及目视宝卷,宝卷直声说:“小将谢宝卷,本朝将作大匠谢品章之子!”

    索从谦愣了愣,低沉道:“末将听说令尊一味替天子营建别宫离院,靡费的钱财堆起来能够着天了,而他本人也没少捞!”

    “他是他,我是我!”宝卷抗声说:

    索从谦摇了摇戴兜鍪的头,厉声问封驭说:“小子,你的家世说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