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下)

作品:《天马行歌

    秦基业见差不多了,招四个死士少年到自家跟前叮嘱道:

    “既然是去沙场杀戮,索性义无反顾。你四人尽量挨一块,一人有难,三人救应,保证都活着,一块儿归到师傅身边!此外,也不能轻敌,不能逞能,如今你们的性命不只是自家的了,有人日夜盼望你们幸存回来呢!”

    去尘等人都说记住了,如同拜别父亲大人一般拜别秦基业,而后绰着秦基业给他们锻造的家伙,上了专属于自家的战马,雄纠纠气昂昂回官军那边去了。秦基业忽然叫住他们,要翻雨等人把拆成几截的挠钩、盘成圈状的绊索给四人带上,道:“说不定哪天用得上,可以多杀些敌人,少伤些自己。”四人一拱手,朝秦基业跟其余人道:

    “后会有期!”

    军鼓咚咚擂起,索从谦笑着对秦基业师徒说:

    “这四人即便还能回到你们身边,至少也少胳膊缺腿儿了不是。”

    秦基业问道:“敢问索将带官军去哪儿打仗?”

    “无非南阳襄阳。”索从谦说毕,作别秦基业。

    官军轰隆隆开拔了,驮上从叛军身上割下的人肉,村民拿来的犒赏物除了当场消耗掉的,剩下的都没携走。

    到了去尘等四人消失于北边之际,太阳早已高照。偌大的场地只剩下飞扬的尘土,渐渐自行掩盖贼兵尸首。

    老里正与其他里正此时已率众掩埋好官军尸首,见秦基业一行人即将重新南下,便跑过来说:

    “秦先生仍要带剩余少年去江南?”

    “实在不承想原本偶尔途径之地,一留便耽搁了近俩月。”

    “可否多留几日,以便我等做东,报答先生和你的好儿郎?”

    “不能再逗留了,虽说心里很是舍不得父老乡亲。”秦基业说,“这些日子给你们多添不便与麻烦了。”

    不料那几个里正与远近各处的村民齐刷刷向一行人作揖,甚或有人下跪磕头口称“感谢救命之恩”的。那个老里正眼中坠着老泪颤声说:

    “老夫与本村民众没齿不忘先生师徒的功德!以后等回归盛世,先生师徒返回长安途中请务必再来鄙村,老夫和鄙村男女从今日起日夜等待这一天早些抵临!”

    秦基业也动了真情说:“青山不老,绿水长流,我等老幼刻刻不忘丈丈和三老四少的恩情,后会有期!”

    老里正点头抹泪,经与其他里正商议,把官军不肯带走的物资赠与秦基业,说:

    “江南还远着哩,这些糗粮等物是多下来的,先生带着也好供儿郎们每日食用。”

    秦基业虽收下,却叫猪瘦支付钱财,说:“叛军虽已败逃,但各村子凋敝残破了,甚或有烧毁的,好似经过盛大的蝗灾似的。这些宝物虽为数不多,但尚可用以开支急务,请各位务必收下。”

    各里正见他说得诚恳,便也不客气了。之后,各人带各村老少返村去了。人一少下来,这经过生死厮拼的战场便愈加显得荒凉了。

    秦基业说:“都去了,我等也走吧。”

    却望见秦娥、丹歌和解愁人虽跨在战马上,眼却依旧眺望着官军走远的方向,脸上有泪水挂着。接着,他看出纵是学述、晋风、猪瘦、羊肥、鱼二、元宝也不习惯顿然少了四个人,心里的缺然感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惭愧!原本是为挣大钱而聚集这些人的,他们之间有情无情一点不重要,可经过大半年的艰苦跋涉与血腥厮杀,没想到这些少年成为兄弟姐妹似的至交了于我而言,也视之为不可或缺的亲孩儿了,然这跟我的初衷多少有些乖离。但愿余下路途别再生发不必要的大波折了,尤其是到扬州之前杨去尘和其余三个王孙回得来。若能如此,则辛劳了大半辈子的秦某人就能安度晚年了。”

    当时翻雨就在他身边,见他神情复杂,似在说腹语,便劝慰他说:

    “大哥是出生入死的汉子,生离死别见得多了,为何今日似有很大的不忍?”

    “是啊。可惜俺那四个曳落河兄弟故去太早了,否则大哥还有啥堪忧的?”

    “大哥不是还有我?”

    秦基业凝睛看她,悄然说:“大哥没忘小妹也是曳落河,却是随时有可能怀孕的女曳落河。”

    “不,一点没那个感觉。”翻雨摇头说,“大哥不必牵挂这个,也别为那天的事而懊恼,那样的男欢女爱是艰苦跋涉中的阳光和炉火,越多越好!”

    秦基业见她说得热烈,顿然着慌了,于是对秦娥等人喝道:

    “不必眺望西头了,早去远了!”“走吧,他们西去了,我等继续南下。”翻雨理解他,帮着他吆喝。

    丹歌、解愁听而不闻,不知有心抑或无意。秦娥还能控制情绪,及时听见了止泪说:

    “姐妹们,拨马走人吧。起码对我而言,为了刘金斗也得去江南,免得人家感应我没走远,还在巴望他,叫他一边杀敌一边念我,后果不堪设想。”

    秦基业趁势道:“师傅经过行伍,最知道男儿从戎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家室,若是拼杀关头也这么惦念,多半要吃亏:大则战殁,小则挂伤。”

    解愁说:“师傅,你说去尘能感应我在惦念他不?”

    秦基业说:“这个不用说!”

    于是解愁拨转马头跟上秦娥:“既如此,走吧走吧。”

    她这么表了态,有宝卷在身边时记恨他,现在又放不下他的丹歌只好收敛好心绪,跟上众人步伐。她心里拿不准此刻是惦念宝卷多点,还是牵挂封驭多点。但她清楚,这并非是浓浓的爱意在作祟。

    走了没一里,秦基业忽然勒住马,回头眺望那山那寨。众人一并回望见郝天师身小如蚁,站在山顶道观露台上,挥动麈尾拂尘,施洒符箓净水,口中朗声道:

    “先生与玉童切莫淡忘与贫道这一场交谊,一路顺遂!”

    秦基业拱手回应:“后十年若你我都还活着且又能聚首,唯愿炼师透过在下那时的衰颜想起刻下的哀容!”

    天师笑着说:“彼此彼此!”

    秦基业也笑道:“那时炼师得道成仙了,容颜依旧,风局超人,得炼师来认在下。”

    说毕,催动战马奔驰向前,不再回头看夕阳中血样红的石堡山石堡寨。

    重新启程,秦基业和翻雨只带着九少年:女娃儿秦娥丹歌解愁晋风,男孩儿学述猪瘦羊肥鱼二元宝。但前头还有一个叫流水的少年,多半找回娘亲了,大约正在更南的几个地点依次站等归队。

    一连驰骋几日,秦基业发现随着跟去尘等人的距离日益加大,解愁等人也日益沉默她们情绪一不佳,众人就无法高兴起来。无奈之下,他只好下令加快南下速度:

    “就要脱离贼兵出没所在了,一旦过了淮水便安全无虞了。”

    终于抵达淮水边了,而且是寿春以北的淮水。就是说,过了淮水寿春便到了。一行人正要上渡口木船之际,秦娥回头看西沉的太阳,喃喃说出一句话来:

    “与其总悬着一颗颗心,不如一块儿编入敢死队来得痛快。”

    “只是那样做的话,这支小小的队伍又要拆散了。”

    丹歌说,“师傅应该不会答应吧。”

    秦基业充耳不闻,先赶众少年上船,又一个劲催艄公尽快发船,但艄公说得再等等,客人多了摆渡才不会亏本。船上就这一行人,等客满起码还得半个时辰,所以等之中解愁重拾旧话题:

    “若是俺们主动成为索将手下的死士,就能随时随地护佑他们了他们为了不叫俺们焦心,多半会惜死爱活的,不会再杀得不顾惜自家的命了吧。”

    说完此话,抬头看在船尾眺望对过寿春城的秦基业。恰好秦基业回头,俩人的目光便接上了。秦基业用平静的口吻说着严厉的话语:

    “好了好了,你们女孩儿别总想着心上人。想想晋风,想想学述吧。想想鱼二、元宝和猪瘦、羊肥吧。再想想就在对岸寿春南门等着我们的流水吧。杨去尘、刘金斗、谢宝卷和封驭的命是命,颜学述等人的命也是命,但凡是命,不分贵贱高低。”

    “溥天之下的命是一样珍贵的。所以啊,学述没成为死士,我心里怪对不起你们的。”说这话时,晋风把目光从秦基业脸上转到秦娥等女孩儿脸上。稍停,又说:

    “我不反对掉头北上加入索部。生我养我的阿爷给冤杀了,幸好你我一路走来打来,都成兄弟姐妹了。所以只要跟你们在一块儿,北去便北去,战死便战死,活命便活命:在一块儿便好。”

    眼看秦基业就要光火训斥晋风,一直缄默不语的学述赶紧说:

    “有些话与其憋在心里不说,只表现在脸面上行动上,不如尽快说出来,也好众志成城,南下像个南下的样子,北归有个北归的由头。”

    “显然你也是赞成北归加入索部敢死队的,”秦基业对学述说,“不妨说说你的由头。”

    “几天前,索将擅自代表大唐赦免去尘等人,是多重力量协同的结果,但索将本人及其手下还是痛恨杨家败坏大唐江山。故而作战当口,可想而知去尘他们会给当作死士里的死士,干的是一马当先摧锋接矢的活儿,战死那是分分秒秒的事儿。但若是我等尽快北上找到索部加入敢死队,时刻与他们并肩作战,则索部上下不得不因看重我等的命而怜惜他们的命,这是不言自明的。”

    秦基业扫视猪瘦、羊肥、鱼二、元宝说:“怎么个想法,你等不妨也说说。”

    元宝当即应声说:“就当仍给叛军围在山上,日日夜夜不得不冒着折损人员的危险奋力作战。”

    “那时想现在,没觉得能活同理:现在想将来,虽说不觉得能活下去,可未必不能活下去。”

    鱼二的话说得众人直点头。“况且加入的是能征善战的索部,我等上头又有师傅做主。”

    猪瘦说,“若在智勇上头多花点功夫,活面定然大过死面。”

    “是呢是呢:只要精心和面发面醒面揉面,活面的可能性要远远大过死面。”另一个昆仑奴厨子形象地说。

    最终,秦娥热切恳求道:

    “所以师傅,趁官军还没去远,赶紧掉头北归吧!”

    “否则照这个样子走下去,纵然安全抵达江南,恐怕也不得安生呢。”解愁说。

    “师傅看事儿比我们娃儿家家的看得远看得深,”丹歌以退为进说,“莫要烦扰师傅把这事儿想周全了。”

    秦基业却凶狠盯着秦娥说:“原本好好等着发船到对过寿春,看看流水带他娘亲赶到了没有若不是因你无端北望,胡吣加入敢死队的事儿,这会子大家伙不至于群情激奋,都要加入敢死队!”

    “这就是所谓的人心所向众望所归了。”秦娥不敢辩解,但晋风替她变相还了嘴。

    但秦基业却坚决说:“原本若死人,也就杨去尘他们四个现在你等一并加入,说要死一块儿死,要活一块儿活,则多半是死的可能大过生的可能!一句话,若死人,则远远不止原本那四个!”

    秦娥几乎气愤道:“师傅是铁了心阻止我等追上他们跟他们一块杀敌了?!”

    秦基业点头承认了。

    “真这样的话,师傅是怕自己率我等加入敢死队,你原本能得到的钱款泡汤了,因为人死了是无法消受钱财之福的还因为人在战区,即便你手头有亿万贯钱财,也休想找到花销钱财的店家商铺!”

    秦基业勃然大怒,给了她一巴掌:“也不想想如今师傅身边就剩下晋风一人了,就算成功带她到得江南,又能挣多少钱!”

    秦娥摸一把出血的脸,倔强说:“那就另有一种可能:师傅已提前把杨去尘、刘金斗、谢宝卷和封驭家给你的钱拿到手了,还神不知鬼不觉运至江南,现在只等到那儿去消受钱财带给你的莫大福分了!”

    “越发胡说八道了,”秦基业抽出鱼肠来,“看我不割去你的长舌!”说了,似乎真要那么做,幸好给翻雨及时夺下鱼肠来。

    秦娥停了停,又说:“那就是阿爷舍不得我去死。他人的命都不重要,就我的命重要,我是阿爷惟一的闺女!”

    秦基业看着秦娥,愣愣的,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翻雨替秦基业说:“不用说,你阿爷觉得这你倒说出三五分道理。不错秦娥,你爹膝下就你一个,你娘若是看见你一个女孩儿好不容易活到这般大,反倒要像男儿郎那样去行军打仗,在地底下如何放心得下?”

    秦基业不吭声,默认了翻雨的解说。

    秦娥啜泣道:“可阿爷,你是从过军的老兵,你是贩过马的好汉,你是为大唐立过赫赫战功的秦叔宝的直系苗裔……”

    丹歌接口对秦基业说:“你,义父,还是不惜代价教会我们武功,要我们以武力保护自身不受叛军和贼人伤害的教头!”

    “师傅又是我们众人的教师,总在谆谆教诲我们文能治国武可的道理,而眼下正是饯行这个道理的重要关口!”学述说。

    “爹,女儿知道你怜惜女儿,舍不得白发人送黑发人。”秦娥啜泣说,“可你也不想想,天底下如今有多少无辜百姓满门死于战乱!所以,即便闺女为了大唐为了百姓战死沙场,又有啥可痛惜的!爹,你就当从没生过女儿行不行?!再说女儿就算战死了,还能去见泉台的娘亲呢,这么多年来,她孤零零等在哪儿,身边总没个亲人作陪,多凄清,多辛酸!”

    “切莫再说了!”秦基业呵斥秦娥说。

    “阿爷,记得当年你每次去洛阳王侯楼探望闺女,总要逼闺女奋力习武,理由是天下再那么无道下去,总有一天又会起天大的兵燹的。可如今天大的战乱来了,你却不让闺女练了许多年的本事有个用武之地!阿爷,你这是这么了,为何变得胆小如鼠了?!”

    终于,众目睽睽之下秦基业一把搂住秦娥道:

    “闺女别说了!是的,你九死一生的父亲如今变得胆小如鼠了!虽说如此,父亲发誓尽管你的性命对父亲来说无比重要,但其余少年,就是现在还幸存的这些人,对父亲来说跟你一样重要,所以父亲不能任性率他们去作无谓的牺牲,毕竟,你们都还是没有全然成人的少年!”

    “切莫忘了,还有另四个少年也没有全然成人,一个叫杨去尘,一个叫刘金斗,一个叫谢宝卷,一个叫封驭。哦对了对了,那个叫封驭的少年上头原本还有一个叫封牧的少年,可惜早在半年前就横死了,而现在,包括他幼弟在内的其余四个少年也要去死了。真的,他们要是死了,我那四个为了保护他们而死的曳落河兄长就真正死了,因为只要他们四人还活着,便会永远记得是谁为了保护他们而先后战死的。”翻雨边哭边笑边说,“大哥,你是众多少年的师傅,可你秦基业确然忘了我们这些人是为何聚在一起的。我们聚在一起,是因为你对杨刘谢封四家作过承诺:保证带他们的子弟到得江南,活过天大的战乱,成为贵介公子里的幸存者!”

    秦基业沉默,再三摇着头,但目光下意识落到翻雨肚子上。

    “哎哟,各位少年,这个世道甚至都不是我们女娘应该害臊的时候,”翻雨抹泪笑着说,“所以你们的翻雨姐姐没脸没皮问你们:方才你们的师傅在瞅啥呢?”

    众人笑起来,秦娥则代表他们说:“师傅担心姐姐有了身孕了吧。”

    “是的,多半有了。有反应:恶心的感觉。可这又怎么样?!你们的翻雨姐姐是天生的女突厥,身上负担着另外五条命:一条是我和你们师傅的孩子,另四条是我那四个战死的兄长。难怪我们六个人有十二条胳膊,十二条胳膊能使十二般兵器,十二般的兵器能死拼百来个贼兵,你们唐人不是喜欢说以一当十嘛!”

    众人给她富有狼性的话说得热血沸腾,便使劲抚起掌来。

    秦基业沉默半晌,忽然抬头看着翻雨那张标致的脸孔,随后对众人说:

    “好吧好吧:既然你等乐意编入索部敢死队,随他们一路活下去,这淮水就搁置到以后再渡吧!”

    “只是流水怎么办?”解愁说,“那是去尘最为佩服和担心的伙伴。”

    “回头再跟他碰面吧,还有不少日子留着没过去,还有不少地点是跟他说好了备用的。所以,寿春碰不到面,爽性到了金陵再说。好在那孩子有的是毅力,迟早会带娘亲过来与我等会合的。”说毕,牵着战马先行下船。

    众人欢呼雀跃,翻身上马又下船,跟着秦基业披星戴月走郡过州,等于重新走了一遍告别去尘他们后走过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