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回(下)

作品:《天马行歌

    海船主人面容严重损毁,一只脚也短了小半截。见秦基业师徒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海船主人用粗哑的声音说:

    “在下宦布,无心惊骇到各位了。不必如此,在下这样子是林中大火造成的。”

    秦基业紧握他皱巴的双手道:“老哥,今天没你和你手下,秦基业师徒危乎殆哉!”

    就在秦基业和宦布自报家门说着话的同时,他的少年与海船主人属员,一个叫小骈枝的准成人说话,惊叹他的箭术如此精准。小骈枝却红脸说:

    “并非我一人,其余人射完到下头各忙各的去了。俺们刚运海货回金陵,即刻就要卸货,得预先做好准备。”

    秦基业没对救命恩人掩藏身份,说:

    “此次来江南,主要是为了让众多少年侥幸保全性命于乱世,万万没想到,就在抵达目的地的前夜,差点全伙遇难。”

    说完,又说:“老哥,你说你叫小弟该如何报答你?!”

    “老弟不必说这个,”面容吓人的宦布用布帛包住半边脸说,“老哥我看得出,少年里有名门之后。但老哥我既是海船主人,靠风吹雨打也颇能挣得几个钱。”

    秦基业不容他商量,非要给他一颗宝石。

    宦布坚持不要:“要不改日请我吃个饭,这所谓的救命之恩也就报答了,可好?”

    “那就今晚如何?!”

    不可能今晚吃饭了,宦布要卸货,要交割,要吃物主请吃的饭。只能刚认得就分别。临别,秦基业问宦布:

    “老哥熟识金陵城,不知此城何处暂居最为合适。”

    “那就傍水的诗意地桃叶渡吧。”

    秦娥听见了,顿然说:“好地方!”

    “想起来了,桃叶渡是王羲之儿子王献之写过桃叶诗的处所,”学述说,“据说风光秀丽,尤其适合谈情说爱呢。”,

    众男女即可兴奋起来,嚷着要去桃叶渡住。

    秦基业让翻雨弹压众人,自家问宦布最近可在金陵城少驻,毁容的男子便说:

    “老哥的海船到了金陵,一般锚在瓦官寺附近的秦淮河畔。”

    “如此便不远了。后会有期。”

    宦布也道:“后会有期!”

    秦基业没率众去桃叶渡,因天色将晚,只得投宿贴近鸡鸣山的客栈。山后便是玄武胡。玄武湖边上便是著名的台城。在老早老早的春秋吴国之后苑,后来又成为东吴、东晋、宋、齐、梁、陈皇宫禁省所在地。

    吃了饭,分好屋子,秦基业说:

    “翌日天亮去台城查看流水是否到了,到了便继续往南走,跨过浙江,找个好地方停下来若没有,便在金陵呆下去,直到流水抵达为止。”

    跟从前一样,但凡涉及到流水的事众人都不反对,一般情况下都乐意。但今日众人忧虑流水去接娘亲路上遇害了,或者接得娘亲,在南下路上出了不测,要不然不至于至今都碰不上面。秦娥说:

    “也是怪,我们照师傅与流水约定的时间地点,停了那么多地方,为何总不见其踪影?现如今,台城已是最后的约定地了。”

    去尘说:“多在此处呆些日子没啥不好的,都走了一年多了,得好好歇息下来了。”

    秦基业说:“明晨去了便知分晓了。现在各自洗洗睡吧。”

    自打步出洛阳南门,踏上南下之路以来,差不多一年过去了,路上发生这么多惊心动魄的战事,如今真到了静谧异常的金陵,众人兴奋得整夜都张着眼睛,说啊说,男孩儿说的是:没想到秦基业成功把他们安全带到江南来了,而他们一个个也非复原来的贵介公子或下贱小厮了,多少都有些用处了。

    女娃儿说的是另一话题,是秦娥起的头:

    “换了一年多以前,有人与我说秦娥,一年后你将爱上长安富庶人家的鸡鸣狗盗子弟,打死我都不信。”

    所有人都点头,只有丹歌频频摇头,嘴里不知说些什么。见此,晋风惊呼道:

    “哎哟我的好姐姐,你该不会真喜欢上小不点封驭吧?!”

    “我谁都不爱。”丹歌明确说,“只是念的我爹娘了。”

    这是一个无法解开的死结,说一回无言一回,秦娥心里顿时黯然了,心想:

    “她与谢宝卷的好事多半没戏了,过去的坏事终究过不去。”

    明月非常亮,这个六朝古都经隋文帝的毁灭性破坏,如今几乎成了空城,所以盛大的江浪拍岸声众人听得见,便愈加睡不着了。秦娥正待新起个轻松话题,外头敢斗敲门说:

    “秦娥,如此美的夜,睡死了多可惜,不如信步逛一逛,看看月亮听听江涛也好。”

    秦娥很高兴,当即下榻出去了。解愁和晋风不高兴了,刚怪去尘和学述不解风情,那二人便在窗外提出同样要求。俩女孩儿刚笑着要溜走,意外瞥见丹歌双眼明亮,是滔滔不绝的泪水造成的,一时间不知如何宽慰她为好。丹歌却摇头说:“你们乐你们的,别看我的脸色。”

    秦基业、翻雨就在间壁。翻雨本要去巡夜,说她来到秦基业身边,得始终替四个战死的兄长保护众少年的安全,但秦基业死死揽住她胸部不让走。正是此时,敢斗邀约秦娥炳烛夜游,而秦娥答应了。秦基业不禁恼火,刚要大声喝止秦娥和敢斗,翻雨冷笑说:

    “你也在做同样的事儿呢。不不,甚至更糟,把我肚儿都弄大了。”

    秦基业喃喃说:“没,不可能。”

    但他已不可能出去禁止另外两对少年夜出闲逛了,望着明月听着江声摸着翻雨,心想:

    “一年多过去了,目的地抵达了,去尘等人都幸存了,又拿到杨相爷许诺的宝石,是该给翻雨一个胎儿了?”

    翻雨柔声问他这会子又在想啥,他说:“贩人的大买卖大哥做到了,小妹协助大哥做到了。只可惜你四个兄长没活到今日,封牧也早早死了!”

    翻雨泪津津说:“是啊,太可惜了,所以大哥赶紧给小妹四个孩儿的种吧!”

    长江的浪头退了来了,来了又退了,哼着大气磅礴的歌子一般。秦基业摸着皮袋里那十枚价值连城的宝石,想着着以后所能派上的用场,生儿育女。渐渐,他疲累了,稀里糊涂发现手中宝石已换成另一对更大的,更圆更滑的,却极具弹性。

    “大哥,我也疑虑没有给你种上娃儿。”

    “看情形,多半没有。”

    “既如此,你上来吧,你把俺耍弄得不能不给你生儿子了!”

    到头来,秦基业是给狗肉香弄醒的,但翻雨已不在身畔,少年们也在窗外嘻嘻笑。他穿衣下床开门,见众人一字排开在门外,都笑着。他冷笑:

    “是今日起这么早,还是昨夜睡那么晚,一个个好生承认下来。”

    秦娥说:“都是,都不是,不好说。”

    众人笑得愈加暧昧,但都一脸幸福。敢斗笑道:

    “师傅辛苦了一整年,我等没啥回报的,只好凑了些分子,昨夜今晨买了只狗子,叫猪瘦、羊肥在客栈灶上炖了大半夜,现在请师傅囫囵吃下肚皮去,把一年失去的肉都给补回来!”

    秦基业骂道:“怕是自家嘴馋,想吃狗肉吧!”

    众人都笑了。

    秦基业说:“好吧好吧,有孝心总比没强。”

    宝卷道:“可师傅至少得留下若干带肉的骨头,赏我咂出滋味来。都说师傅瘦都多了,可居然没人发现谢宝卷出来是头牛,如今是头驴,更需要滋补些好肉呢!”

    说得众人大笑。

    秦基业说:“自不会饿着你谢宝卷的。不过,吃前先得去台城看看流水是否到了。都去,不带家伙,这金陵到底带着帝王之气,最近不会有丘八、强人和泼皮胡作非为。”

    翻过不高的鸡鸣山,沿着玄武湖走一段路,便到了破败不堪的台城。墙都豁口了,轻易进得去。但都傻眼了:原来的宫殿烧毁的烧毁,坍塌的坍塌,草长得老高老高,不时有野兽出没,其中不乏体格庞大的野猪和麋鹿。去尘大喜过望说:

    “以后不怕没吃的了!”

    “师傅,这金陵可真好!”宝卷高兴嚷道,“师傅,千万别再往南走了!”

    秦基业不吭声,登上最高的宫殿遗址,张望四处道:

    “你等先叫唤几声流水。”众人便齐声呼唤:

    “流水,你到了没有?!”

    “不是说好在台城碰面的么?!”

    “这里不就是说好的台城?!”

    半晌没人应答,倒是以废墟为家的野兽受惊了,飞的飞,逸的逸,一眨眼工夫便只剩下凄然摇晃的荒草了。

    去尘提供新思路说:“不如去左近问一问,到了的话,应该与他娘亲住在村落里,以便经常来这里碰我们的头。”

    “认真说来,是我等耽搁得过多,从东边到西头,再从西头到东边。”敢斗说,“所以,这一次是最后的机会。换了我是流水,秦娥是他娘亲,我俩便奋力赶路,竭尽所能提前赶到,多半不会去借宿……”

    秦娥抢过话头道:“但一看,竟然提前了好些天,于是俺作为流水的娘亲,不得不下令儿子:我儿,是人就免不了吃喝拉撒。走,随娘去附近村舍找屋子住着等秦师傅他们到达金陵。”众人大笑,祝贺敢斗又有娘亲了,但敢斗无比气恼说:

    “可俺要的不是娘亲,而是娘子!”

    一行人分散开来,去台城周遭寻常人家问了又问,可没人吃准有一个叫流水的山东少年带着娘亲住在本村。

    傍晚,等四散开去的少年都摇着头叹着气回来,秦基业宽慰众人说:

    “也好,爽性便在金陵住阵子再说,也好时常差人去台城,直至等到流水到来为止。”

    宝卷说:“流水既然流水,便不大容易找回来了,在哪处无声无息干涸了也没定的。”

    去尘不满宝卷这么说,推搡他说:“熊耳三八年流水都好端端活着,如今出山回乡找娘亲,身上又带着弩子钢针,百发百中,要死不那么容易。”

    “我说死了也没定的,”宝卷争辩说,“没说定然死了。”

    “好了,别起内讧了。”翻雨厉声说道。

    “少则十几日,多则一个来月,流水小兄弟定会赶来金陵台城的!”秦基业制止俩人起的争执,率众返回客栈。

    晚饭吃那只大狗子。早已炖得酥烂了,骨头上的肉看着好端端粘着,可一咬便自行脱落掉下来,吃着全不费事。店家亲自端酒送菜,说:

    “再过十几日,这白下城就愈加太平了,据说驻扎在荆州的永王要亲率十万大军浮江东下,奉太上皇之命保护出米产丝的江左。听得人家说永王殿下还是新圣人幼弟,打小没了娘,只有新天子搂着抱着才止哭入睡呢,与新天子不用说是同心同德的。”

    秦基业说:“在下在长安也听闻殿下与圣上感情深笃。现在好了,永王要来了,建康愈加钟山龙盘石头虎踞了,纵使中原贼兵杀到江北,也不敢轻易渡江,如此则大唐仍保有半壁江山,复兴定然有望。”

    宝卷嚷起来,索性置狗肉于不顾了:“哎哟哦,我都被你们说得摸不着边际了:这里明明叫江宁,你们却说什么金陵、秣陵、石头城、白下,或建业、建康,怎么同一个地方能叫这么多不同的地名儿呢?!”

    众人便不约而同看学述,希望他学术性阐发金陵一地多名的现象。学述便教授先生一般说:

    “纵然名字不同,可叫的还是同一个地方。最早在战国战国楚国,此地叫金陵邑,秦朝改为秣陵,东吴叫建业,东晋叫建康,宋、齐、梁、陈一仍其旧。到了本朝,先后叫过别的名字,或白下或江宁,如今是江宁府。”

    宝卷笑道:“可见是个好地儿,不怪历朝历代取了这许多好名儿,宛如一个好女儿,名字叫得越多,则恰好说明风姿越绰约,一人看了有一人叫法,譬如小美人,美娇娘,小亲亲,小乖乖,小夭夭,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众人给他逗乐了,吃着狗肉,又是笑又是说。忽然,晋风问道:

    “我说师傅,我等为何不尽快落户桃叶渡?”

    “是呢,”秦娥说,“不是暂时不接着南行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