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回(上)

作品:《天马行歌

    秦娥、丹歌、解愁各有各的屋子,用的东西一应俱全,各有一个老太监伺候。三人见不得伪皇帝,彼此也见不到,整日忧心如焚。自然,她们央求老太监给同伴传递话语或文字,无奈老太监都是活死人,万般央求都无济于事。秦娥索性威吓说:

    “公公若再不答应,哪日我见了君王的面,定然让你掉了脑袋!”

    哪承想老太监蜡一般的脸孔反倒漾出一丝笑容,道:“那老奴不必在苦海折腾了,感激不尽。”

    秦娥后悔了,心想:“也是不幸人,并非自愿的。不必再威吓了,既不仁善,也无用功嘛。”

    丹歌、解愁也采用过类似的手段,可也都碰了壁。好在三人隔得不算太远。秦娥要来书籍和笔墨,装着吟诗作文,把要说的话说与另两个人听。

    解愁要了一把上好的琵琶,实在要沟通信息,便边弹边唱。

    丹歌要了一面羯鼓,又是敲又是跳,想说的话也能传递到秦娥、解愁耳里。说的是老话题:

    尽快让伪皇帝喜欢上,若有可能,三个人一同侍寝,趁机实施早已定下的妙计。

    夜深了,窗外的月儿却一日比一日圆。四周屋子的美人大都睡了,个别的正凭窗眺望明月,极少数挨得近的在议说“天子”今日来还是不来。挨得近的美人互相都熟悉了,即便你到不得我的屋子我去不了你的屋子,可站在门边,彼此说上几句话还是做得到的。都是给掳来的士民之女,虽说抛家别亲的日子太过难熬,可一二十日呆下来,加上老太监的再三撺掇,心里头也就渐渐明白过来了:女人到底是女人,既进了宫,若不趁着年幼貌美获得君王恩泽,一旦年老貌衰,便啥指望都没了。

    她们大都斗大的字不认得一个,哪晓得帝王也有真假正逆之分,因此上,不少人不识时务地以为伪皇帝是真天子,一定能坐稳江山。自然,有时不免争风吃醋,到了夜里,若是外头一有风吹草动,便以为“陛下”派人来点人侍寝了,你喊我叫,都夸自家是天底无双的大美人。可一连几日下来,每每空欢喜一场,空争执一番。所以今日夜深了,长长的甬道上听见的是哭泣声,闻得的是泪水味。

    忽然,福儿到来,唤起在美人屋外挨墙睡的老太监:

    “赶紧叫里头的美人们收拾干净,装扮漂亮,陛下这就要来耍子了!他老人家忙了一日的军国大事,晚上一到手脚便无着落处,那心里头跟着空荡荡了!”

    屋里头的美人们自然也听到这番话语,却怀疑听错了。老太监却听真切了,一个个抹去眼屎站将起来,开了锁,对各自的美人说:

    “好消息,天子耍来了!”

    美人们一律忙开了:收拾的收拾,装扮的装扮,有些还尿急屎忙。老太监懂得美人出大恭小恭是君王见不得的俗事,便领着各自的美人去外头专用茅厕,故此秦娥、丹歌与解愁多日来得以头一遭面对面说话。

    三人局促于茅厕一个角落,身边其余美人匆匆忙忙、进进出出。秦娥说:

    “一俟伪皇帝到了,你我尽量拿出手段来!我吟诗,姐姐旋舞,妹妹奏乐,起码叫伪皇帝相上一眼。”

    丹歌道:“只要伪皇帝相了你我一眼,不怕他不丢了魂。”

    解愁额际渗出一拨又一拨的汗来,心急如焚道:“怕只怕去尘他们不在人世间了!”

    秦娥说:“还是那句老话:贼王掳他们进宫一定另有用处,不然早杀死在河边了。”

    丹歌替解愁擦去泪水汗水:“恰才姐姐打听过了,伪皇帝有好几个丑闺女。”

    解愁略感放心:“不管如何,得尽快见到贼王。”

    伪皇帝出了宫,坐在八头山羊拉的车上,龙袍滚冕,威乎隆哉,严乎重哉。自然有导前殿后的虎贲,还有举羽葆的作鼓吹的。羊车沿着山坡滑行下去,直逼美人所在的新砌屋子。为因羊身上挂着鸾珮,一路走一路响,叮铃铃,咣锒锒,夜深人静中听起来煞是美妙。然而伪皇帝却又不忙去了,让驾车的福儿先转道去“采菱公主”那里。羊车便丁零当啷去了“天子”眷属所在的偏殿。

    “采菱公主”尚未睡觉,一边脑子想着娘,精妃,另一边脑子思着郎,封驭。如此良夜,她独自倚在窗前,举头望着那一轮日趋圆润的明月,双眼滴泪念着太白的诗: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因过于伤感,没看见窗之下“父皇”坐着羊车来了,甚至没听到丁零当啷的鸾珮声。稍顷,福儿来报:

    “陛下驾到,公主接驾!”

    “采菱公主”既没吃惊更没喜悦,抹净泪水随小黄门接驾去。

    伪皇帝下得羊车,扶起闺女,对福儿道:

    “朕与自家娃子说一会子话。”

    便搂着“采菱公主”进屋去,道:“哟,泪水至今未干,是否仍在思念你娘?”

    “采菱公主”道:“娘就一个,自然思念。不过今日也思念起另一个人来,甚是没来由。”

    伪皇帝说道:“哦,不坏嘛,那么闺女思念的另一个人是谁,男的女的?”

    “采菱公主”说:“甚是蹊跷,闺女我忽然会思念不认得的少年了,那个从长安辗转来此地的封驭。”

    伪皇帝笑道:“可是你三个姊姊挑剩下的小不点?”

    “采菱公主”正色说:“即便由我头一个挑,我挑的仍是他,故此谈不上挑剩下不挑剩下。”

    “这倒是。那么闺女,你要父皇替你定他做驸马?”

    “采菱公主”道:“不必这么仓促。不过若是承蒙父王许可,我这就想见见他,与他一同赏赏月。”

    “朕这就唤人去请他到这你里。”

    “谢父王宠爱闺女。”

    伪皇帝凝视她道:“不过,得改称呼了。朕当了十几日天子了,你缘何仍叫朕父王,而不是父皇?”

    “采菱公主”并不着慌道:“闺女一时间拗不过口来,往后渐渐叫得口顺吧。”

    伪皇帝急于要去采幸美人,便顾不得计较了:“朕去了,稍顷那少年便到了。你与他好好赏月,真欢喜,朕赏他做驸马爷,还要封官拜爵哩。”

    “采菱公主”唱了个诺,道:“多谢父王。”

    伪皇帝不禁有些恼火,却因为中烧,来不及纠正“采菱公主”对自家的称谓了,到外头吩咐另一小黄门去请封驭过来陪“采菱公主”说话赏月。

    羊车慢,马匹快,故而封驭出得软禁屋子,由小黄门带往“采菱公主”住处路上,便远远望见伪皇帝的羊车正好抵达拘留众美人的地方。他心中吃惊:

    “秦娥她们凶多吉少了!对对,见了采菱公主我便见计行事,缓他几日也是好的!”

    小黄门与他同骑一匹马,道:“公子嘀估啥呢?敢是骂陛下哩?”

    封驭道:“小人有采菱公主喜欢,正额手相庆哩。”

    “公子是该额手相庆哩,陛下的闺女里,惟有采菱公主是大美人,其余都是小嫫母,丑得俺若是底下有货,都不想要哩。”

    话说伪皇帝抵达美人荟萃的掖庭,垂着丑陋的面孔喃喃说道:

    “毕竟都是朕的美人,打今夜起,朕要公平行事:朕坐在羊车上等于不长眼睛,对五花八门的美色视而不见,听任羊拉着行走,羊喜欢哪门子美人,朕便去哪门子美人屋里恩泽一番。”

    福儿恭维说:“陛下真乃大仁大慈极圣极明的天子,光凭这个临幸法子便可独步古今了!”

    伪皇帝道:“即刻宣喻朕的众美人晓得这个法子!”

    福儿便大声喧嚷道:“诸门绝代佳人,大仁大慈极圣极明的陛下来也!陛下并不晓得哪个美人真正美貌,就晓得阳光普照雨露通降的理儿!陛下都把你们当嫡亲的亲人看,可陛下只有一个身,你们却是万千人,陛下一夜里周转不过来!尽管如此,陛下竭力做事公平,今日个听任羊车选择美人!羊车载着陛下到得哪门子美人住处,哪门子美人便有了天大的福分了呢!诸位公公,可开了众美人的屋门,以便羊儿曳着陛下蹓跶进去!”

    话音刚落,在各屋美人门外跪着的众太监便起身启了锁开了门,战战兢兢叫各自管束的美人在地上跪着,威吓道:

    “只可在天子路过当儿略微抬眼看一眼圣人的龙姿龙貌!”

    美人们前不久都还是民女,现在虽说刚进阶为宫女,但骨子里还都是民女,虽说都不情愿以这般样子给同一个男人光顾,可事到如今也没办法了,只好渴望今夜能撞上大运此外,她们都是年幼的女孩儿,自然也好奇,所以跪着准备接驾之际,都想瞄一眼“天子”的模样,恩泽不恩择反倒在其次了。外头光线昏暗,每隔十步距离才矗立灯台。羊车咩咩经过,羊因为一身雪白,倒是看得分分明明的,就是“圣人”本人的容貌模模糊糊。不过也有例外,最前头几个女孩儿还是看清“天子”的尊容,于是吃了一惊,赶紧以手捂住嘴。有被吓哭的,也给惹笑的,可都没敢声张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