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回(下)

作品:《天马行歌

    也是怪,那八只羊并不进入任何敞开的门,只顾咩咩往前走,至多暂停下来东张西望。伪皇帝不乐意了,狠狠瞅了一眼福儿。福儿便吓出一身冷汗来,低声下气对那些羊说:

    “行行好,好歹进一扇门!若能做到,小人往后爹娘一般伺候你们!”

    那些羊似乎听懂了,刚要拐入一扇门,一阵琵琶声却叮叮咚咚而起,是慷慨激昂的秦王破阵歌。于是那些羊受惊了,绕过那扇门,直着走了十几步,忽然停下。

    福儿灵机一动道:

    “陛下,索性临幸奏乐的美人吧?”

    伪皇帝听了一会儿,摇头说:“朕是当今天子,而天子是天下表率,更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福儿道:“想起来了,那可是解愁,一个色艺俱佳的美人呢!”

    解愁是谁,容貌如何,伪皇帝早心中有数了,便道:

    “去问一下究竟是个什么样儿的女孩儿。”

    福儿应声去了,稍顷回来道:“陛下圣明,真是从长安来的解愁姑娘哩!那个美哟,真正是天仙不如哩!”

    伪皇帝心驰神往,闭眼一会儿,叹息说:“稍后几日再与她厮见吧,今日羊车去哪里朕去哪里,照说好的办。”

    福儿点点头叹叹气,用柳条轻轻抽打那些羊儿,催动它们咩咩前行。才行了几步,秦娥的吟诗声忽然出现,与此同时,琵琶声倒停了: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福儿无知无识,毕竟听不明白,搔着脑袋问道:

    “陛下,这诗篇莫非也是我大唐的太白先生所作?”

    伪皇帝一脸凄惨惨,低沉道:“并非我大唐的东西,而是后汉班婕妤所作怨歌行,是为埋怨君王先前宠爱后头抛弃而作。其败在赵飞燕手里,汉成帝转眼便忘了她,故而千分恼怒万般幽怨。”

    福儿诧异说:“可那个吟诗的美人也是怪,陛下还没宠幸她呢,她自家倒先没了信心!”

    伪皇帝道:“去问一下,吟诗的美人是谁,哪方人氏,是不是一个叫秦娥的洛阳娃子?”

    福儿去了又回,惊喜道:“陛下,果真是东都来的秦娥姑娘哩!长得美不胜收哩!陛下真乃神人,样样未卜先知哩,难怪天子今日轮到陛下亲自来做了!”

    伪皇帝哀伤了一会儿,道:“少啰唣,赶羊车往前走,总有一门美人朕的八头羊是乐意进去见一见的。”

    福儿连忙鞭策羊儿咩咩前行。

    丹歌没跪着,站着听动静。听得羊车丁丁铃铃近了,她判断前头的秦娥、解愁都没如愿以偿,眼下就看她的了。她的双目望见外面有一只羊出现了,便忽然旋起舞来,照旧是她的拿手好戏,胡旋转舞。她的嘴巴便是乐器,哼哼哈哈唱着替自家助乐。伪皇帝听见边上的屋子里有歌声,一偏头,便瞅见里头的丹歌转得只剩色彩了,不禁看呆了。福儿健壮,赶紧下车得到羊前头,阻止它们前行。但伪皇帝并不下羊车,歪斜着观赏。

    丹歌旋转之中望见羊车停下,以为有戏了,便停下来整顿一番衣衫,香汗如雨唱喏道:

    “陛下万福,奴家夜夜盼着接驾!”

    仔细看了伪皇帝一番,心想:“果然是个可以吓唬娃子半夜止哭的丑汉子,哪有一丝一毫的帝王气概,真正要叫我吐里的隔宿吃食吐将出来也!”

    福儿看丹歌一会儿,忽地捂脸啼哭:

    “哎呀俺的陛下爷,小奴若是个真正的男人该有多好哇!”

    伪皇帝制止他,看着丹歌道:“小娘子可是叫丹歌?也从长安来?”

    丹歌愈加吃准有戏了,便拜伏在地道:“奴家正是丹歌,与秦娥、解愁一同前来侍奉陛下的丹歌哩。”

    伪皇帝道:“爱卿的胡旋舞原汁原味。胡旋舞,胡旋舞,朕许多年前去长安拜见父皇时观赏过。如今一别许多年,哪想到今日重又目睹了,真是重见仙舞不胜情呵。”

    丹歌道:“既如此,陛下何不停车稍驻,贱妾还有许多舞要当着陛下的面样样来一遍哩。”

    伪皇帝不说是或者不是,心想:“不能进去,还要杀一杀这娃儿的威风,免得碰见的又是丽妃、精妃那样的货色!”

    便道:“爱卿稍等几日,朕有言在先了:今日羊车去哪儿朕去哪儿。”

    丹歌紧张极了,眼灼灼望着羊儿说:“小羊小羊快快进!”

    但那些羊儿却无动于衷,伪皇帝叹息说:

    “爱卿只能再等几日了,这些畜生不懂美色,朕着实奈何不了。”

    看了一眼福儿,福儿摇头道:“陛下好狠心,画一般的女孩儿都瞧不上哩!”

    羊儿又挨了打,不得不再度前行。

    丹歌自然不肯放弃,追到门首道:

    “陛下,那四个少年是死是活,俺的义父秦基业是活是死,您好歹告知贱妾一声也好呢!”

    伪皇帝并不回头道:“活是活着,可三位小娘子还是忘了的好!”

    伪皇帝渐渐远去了,丹歌靠在栅门上看了许久,略微放下心来,喃喃道:

    “若果真还活着,这便好!”

    最终羊车还是载着伪皇帝进入一间屋子,叫一个美人既喜又怕。那美人进宫之前便是牧羊女,谙熟羊性,急中生智,在羊车快抵达之前,悄悄拔了窗上摆放着的兰草,将其移到门口,还将吃剩下没来得及倒掉的肉羹洒在门首。管束她的老太监大喜道:

    “这回姑娘得成姻缘了,老奴为何就没想到哩?!”

    伪皇帝的羊车慢慢到了,发现兰草便吃了,一吃,发现砖地的味道更不错,赶紧舐着舔着,便不知不觉拉着车上人进入屋子。伪皇帝呵呵一笑,便下了车,一把搂住那美人,道:

    “好个聪明的小娘子,朕今日就卧龙在你身边了呢!”

    望见“天子”原来是个丑陋不堪的汉子,那女孩儿吃了一惊便啜泣了。

    伪皇帝喝问:“哭个啥?!莫非是嫌朕……”

    那美人煞是机灵,用白皙软棉的手封住他嘴道:“奴家甚是开心,哪想到这许多姐妹里头偏奴家一个人叫陛下的羊车进来了呢!”

    伪皇帝顾不得她说的真话还是假话,一把抱起便去榻上,回头对福儿说:

    “朕今晚就在这边睡,你可驱羊车继续走,若是还进几户门,便把屋内的美人全部带来。朕今日心情不错,美人多多益善。然不许弄虚作假:羊没进得的屋子,任美人有多美,不许擅自带来,不然砍了你的脑袋!”

    福儿应了一声,鞭策羊儿继续巡幸美人屋子。

    封驭与“采菱公主”肩并走在亭台楼阁之间,见到的是两个月亮,天上真实存在的月亮与水中月亮的倒影。

    封驭从长安到江南,眼睁睁看着去尘等人与解愁等人你恋我爱卿卿我我,如今终于轮到他自己了,于是醺醺然沉浸在“采菱公主”芳香的气味和得体的谈吐里。

    原本俩人是在“采菱公主”屋子里聊的天,但“公主”很不喜欢有父亲的耳目与自家的仆从监视,加上正好有一肚皮的话语要对封驭说,便悄然说:

    “封王孙,你我还是外头去说。说之际,天与地听见了倒不怕。”

    封驭扫了一眼四周,也觉得那么多的眼睛与耳朵很是妨碍,点头道:“恰好,我正好也有此意。”

    一到包裹在天与地之间的园子里,那些眼睛与耳朵便全然失去了作用。“采菱公主”登时放怀许多,对刚认得不久的封驭表明心迹,道:

    “归根结底,我与公子似曾相识哩!”

    封驭狂喜:“巧了,这话也是在下正好要与公主说的!”

    “采菱公主”自然而然想起封驭捉住自家的手说的那番话,还有他的伙伴说的那一番言辞,便道:

    “是的,王孙这话不是假心假意说着哄我的,刚见着我的面王孙便这么说了,不过当时你说的我有些不明白。好像是:你曾遇见过一个南阳城的女孩儿。怎么,她真与我长得一般模样?”

    “别的暂且不论,起码她的眼与公主的眼一般美丽。至于其他方面她像不像公主,可惜俺没来得及看清。”

    “采菱公主”未免诧异了:“这是怎么回事。我听人说,又从书上知道你们王孙但凡看女娘,是哪里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为何你没来得及看清她?”

    封驭啜泣说:“不是我不想看清她,而是当时当地的情形不容我看清她。”

    “采菱公主”掏出红罗帕擦去他的双股泪,道:“那个女孩儿究竟怎么了!?”

    封驭便噙着泪花,详述南阳城那个饿死的女孩儿是如何死不瞑目的,敢斗当时是怎么断言她已托体到江南另一个女孩儿身去了,他自己自离了南阳城以来又是如何一路寻找那个叫他终身难忘的女孩儿的。

    “采菱公主”早已听得泪水纵横:“那么一个女孩儿是不能死的,可还是死了,可见这是反贼安禄山的罪过!”

    封驭宽慰她道:“公主莫哭。如今在我看来,她便是你,你便是她。”

    “采菱公主”说:“要是真像你说的,我反倒乐意成为那样一个民间女娃儿。对了,王孙不许再叫我公主。我不是公主,合适的头衔是郡主。”

    封驭知道她为何这么坚持,试探道:“公主为何特意这么纠正我?”

    “采菱公主”说:“我爹并非真正的天子,只是趁着中原血流成河称帝罢了,故而我仍是郡主。而且只有真命天子的闺女才算得上真正的公主。”

    封驭沉吟片刻,道:“我既不叫你公主,也不叫你郡主,索性就叫你采菱好了。”

    “为什么?”

    “采菱,多美的名儿!”封驭叹息着说,“就这么叫你一叫想你一想,江南特有的诗情画意便一下子扑面而来,挡都挡不住!”

    “采菱公主”和着眼泪笑着说:“我乐意你叫我采菱。江南的菱角可好吃了,若是不信,来年夏天你尝尝。”

    俩人不知不觉来到水湄,封驭见后头还跟着人,便问道:

    “采菱,这湖里有划船么?若有,在水里划着会会天上投下来的月亮,倒也有趣得紧!”

    “采菱公主”道:“没木船可以叫人去弄来。”

    便转身,对最近处的小黄门:“快快去弄条木船来,有桨板那种,我与封驭公子到湖中央赏月哩。”

    小黄门不敢违拗,一声低于一声吩咐下去。

    划着木船,离岸边的小黄门和羽林兵渐渐远了。但夜深秋凉,水面上飘荡一阵阵的寒气,造成“采菱公主”忽然咳嗽。岸边的小黄门听得,一声大于一声道:

    “公主,千万别着凉了,陛下晓得了会怪罪我等的!不如即刻回屋与封王孙说话吧!”

    “采菱公主”使劲控制好咳嗽,厉声朝岸边道:

    “我非与封公子撞破这水里的月亮不可!你少催命!你催命,我禀过我爹要了你的小命!”

    于是看不见的小黄门说:“不敢,公主千万恕罪!”

    封驭脱了罩在外头的罗袍,披在“采菱公主”身上,说:“我热你冷,正好各得其所。”

    “采菱公主”欢喜道:“封王孙可真是个贴心人,盖着你的物件,身子顿觉热了许多了。”

    这是说私情的好机会,但封驭自觉有更要紧的事要谈,便拐一拐道:

    “你说你乐意做民间女孩儿,可我觉得你当公主自有当公主的好处。比如这只木船,你若不是公主,岸边那些人怎肯替你弄来?”

    “采菱公主”说:“可这正是奴家的悲凉之处呢。”

    封驭说:“即便我改叫你为采菱,可你的名儿后头还是紧紧跟着公主这个称号,如影随形一般,怎么拆都拆不散。所以,做皇家或王家的闺女毕竟好,就算到了成亲关头,也不会有人胆敢明火执仗,拆散你与心上人的姻缘。”

    “采菱公主”凝视他道:“对了,这几日我因死了娘亲,难受得不想活了。尽管如此,可还是听说你与其余少年是在成亲关头给我父王手下掳来的。”

    封驭狠狠点头说:“正是如此!”

    “采菱公主”面色惨白如月:“如此说来,公子已有心上人了!”

    封驭点头道:“有了:南阳城那个饿死的女孩儿,可听说她如今活到公主身上来了。”

    “采菱公主”热泪盈眶,一迭连声道:“这样好这样好!”

    “可是我那几个兄弟,如今要被迫成为你几个姐姐的驸马了,”封驭趁势说,“而他们的心上人,这会子正在给你阿爷也没定的!”

    “采菱公主“道:“你又说对了:恰才父王去那个拘押有许多民女的地方了。他走得很急,都不在乎我了!”

    封驭虽说心中恼火,可转念又觉得不能因此而怪罪无辜的“采菱公主”,便使劲划着木船。水中的月亮就在前头,漾漾的,白白的,恰似一张哭脸。“采菱公主”见封驭如此用力,忽然捉住他手臂道:

    “公子,不必撞破水中月了,由着它肆意哭吧!”

    封驭停住,回头望着她道:“采菱,你也觉得水中之月像一张女孩儿啜泣的脸?”

    “采菱公主”道:“是,很像很像哩。”

    封驭趁势说:“那是秦娥、丹歌和解愁的脸,也是去尘、敢斗和宝卷的脸,甚至是我封驭的脸!”

    “采菱公主”掩面哭泣了:“还是我的脸呢!”

    封驭停了停,大胆搂着她一会儿:“采菱,倘若你是一个民间长得蛮不错的小娘子,你爹那样的天子,你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采菱公主”哭得汹涌澎湃:“决不!”

    “采菱,说与我听听你娘是如何死的。我想这事多少有些蹊跷,对不?”

    “采菱公主”道:“公子先给我说说解愁她们是如何与杨去尘他们相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