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回(下)

作品:《天马行歌

    午后,秦基业还有一件尤其要紧的事儿,一刻也不能耽搁,便又去城里头巡视募兵情形。杨大目和他的兵卒扈从他去。这么一来,翻雨和学述等人又到了秦基业身边,随时能照他的眼色和言辞行事。

    去路上,秦基业注意到杨大目自与前番不同,甚少有讥讽之语,甚而忐忑不安,十分留神路面情形,说如此所为,主要是免得国舅爷遇见刺杀之类的危险。凭直觉,秦基业预计学述已成功说服他举事。因在路上,众目睽睽,他作为国舅,不便与假冒士卒的学述证实此事,便装着不知情。

    募兵所除了新来的市井无赖,绝无良家子弟乐意加入贼王的叛军。甚至募兵小吏说今日石头城的丁壮多有逃出城外去的。秦基业“勃然大怒”道:

    “后日起若再如此,一一捉住,强行从军,否则军法从事!”

    说了,故意瞟了一眼杨大目,见他回望自家,心下想道:“对了,杨大目知晓要举事了,已是我们的人了!”

    路过路边一家大馆子,秦基业要进去吃东西。杨大目于是清了场,吩咐从人在外守候。他与学述一同陪秦基业进去。入得临窗的阁子,杨大目当下跪下呜咽道:

    “俺从前是颜真卿大人手下的军官,后来打散了,不得已流寓到江陵,方才入得永王的队伍。国舅要举事,小人乐意效犬马之力!”

    学述在一旁道:“核查过了,我叔祖的容貌特点,这位杨兄样样说得出来,可见确曾是我叔祖的部下,是举事用得上的有力人物。”

    秦基业大喜过望道:“大目,不瞒你说,我虽是所谓的国舅,但身边没多少人可用,故而你与你的官健是成败的关键当然,人若再多些,举事反正就愈加好办了!”

    “小人悉听国舅爷计策!”

    秦基业便要他再找几个百夫长,拉他们的部队到江边,到时候再以少充多,配合北边的官军渡江打来。

    杨大目一一应承了。为了让他放心跟随自己,秦基业与他歃血为盟,互喝了血酒,敞吃了菜肴,不在话下。

    伪皇帝等不到后日了,今日便去江边停泊的龙凤大画舫之上。他心下一直闷损得很,就为两桩事:一是对岸的扬州官军一旦多了,就随时有可能渡江打来二是后宫的美人谁都巴不得他雨露浇灌,就是那三个最有风致的美人不肯从命,要紧关头居然吟诵“帝子降兮北渚,目渺渺兮愁予”,就此叫他越发自惭形秽,不得已减损满腔。当然,这两方面都有对策。目下,因臣下浑珲等人的主张,贼王的一部分大军都已布置在沿江各要害处,至少能确保北边的官军打不来。故此,天下的事伪皇帝稍感放心,现在一股脑儿念着秦娥、丹歌和解愁,那三个不肯为他承幸的绝色美人。

    眼下,这个不自量力的伪皇帝正凭拦眺望对岸的官军,只见那头因秋树众多而变成黄红色的山峦之下停泊着稀稀疏疏的船只,细数一下,总共才区区二十来艘若是要强行渡过来,充其量不足千八个人。

    他讪笑蔑视道:“如此说来,都调拨去中原抵挡安禄山的铁骑了!甚好,由他两败俱伤,吃俺坐收渔利!”

    这么一得意,便笃定退回大画舫中央彩楼中去。得到寝宫,他一眼望见福儿来了,捧着几面漆背金镜,道:

    “天子爷,本地造工的镜子做成了,陛下前几日多有摔坏的,这屋里不见一面哩。”

    伪皇帝摆出威严持重的面容,吩咐道:

    “放下,自去吧。”

    福儿便放下那些精美绝伦的铜镜,悄无声息潜出去。

    “更新皇帝”就当那几面镜子不存在一般,躺在龙榻上翻了几页书,便又下来了。他踱了几步,便站在放置在案桌上的一面铜镜跟前,伸手照了几照自家的尊容。就这么一照,他便呜咽了,随即将那面镜子掷出窗去,听任它扑通一声,没入水下与淤泥为伍,这几日,镜子来镜子去,每每都在相仿的情形下,要么摔成破烂,要么投入水中。

    丑陋不堪的伪皇帝满眼是泪,又想起小时候在长安大内中受几十个兄弟嘲讽的景象来,再次痛不欲生。正在绝望之中,福儿在飘舞的帏幔后头时隐时现,光听得声响却不见人影:

    “陛下,宰相大人到了也!”

    伪皇帝便收敛住伤感,正色且正声道:“着他进来!”

    看不见的福儿退出,宰相进来,满脸谄笑道:“我的陛下,俺的圣上,微臣昨日意外觅得前朝的一样宝物,今日特意下令家中苍头携来献与圣人!”

    伪皇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道:“前朝的甚宝物?是朕令你搜寻的物件?”

    那浑珲道:“陛下不曾叫微臣搜寻,可微臣无意中觅得了,自以为陛下用得上且喜欢用哩!”

    这一番言语不禁叫伪皇帝愈加好奇,道:“倒要见识一下究竟是何宝贝!”

    浑珲得令,便唤了一声:“小黄门,你可叫上几个中人,一同推那宝贝进来!”

    福儿应声道:“好哩,俺的老相爷!”

    过不多久,内门外便响起轳轳的声响,似有一辆乘车推入来。内门洞开,几个小黄门先进入来,以手撩开纬幔。这样,那辆车乘便进得前来,呈现在伪皇帝跟前。

    伪皇帝眼中望见的是一辆与龙榻差不多大小的车子,是用芳香扑鼻的沉香木做成的,光滑无比,竟把寝宫里的物与人都鉴入去。这车有入口,在后头,覆着黄幔,幔上满是跃龙蛰凤。伪皇帝自然以为这是一样寻常的车乘,不禁动气道:

    “朕说爱卿啊,这种货色你自家要了朕都嫌你丢了面子哩朕若是要下这劳什子,岂不要叫天下人笑死了!”

    浑珲却不慌不忙笑道:“俺的好陛下不妨撩开门幔子,朝里头张望一眼。”

    伪皇帝又给激起好奇心,便照着做。他撩开那幔子,便见里头有一张小龙榻,锦褥锦被等物一应俱全,只是两边的车壁上饰着一些似乎可有可无有曲有折的木杆,看着如同装饰物。“更新皇帝”端详已毕,退了出来,笑道:

    “这车倒有些古怪。朕以为那隋炀帝不至于如此愚拙,这种车子也要得下来,与他名声不符哩。宰相,你送错东西,朕不要,不屑要!”

    那浑珲却并不沮丧,谄笑道:

    “俺的好陛下听到这车儿的名儿,或许收回成命哩!”

    伪皇帝笑道:“爱卿不必故弄玄虚了,这就说与朕听吧!”

    浑珲咯咯笑了笑,道:“三个字:童女车!”

    伪皇帝登时愣了愣,而后马上领悟,点头道:“对了,倒也几次三番听得那位荒淫君主有几部叫童女车的车子,可一向不曾见得,以为早已随他的人灰飞烟灭了,哪想到今日倒见着面了哩。说说,爱卿是哪儿弄来的?确是炀帝的旧物?”

    浑珲道:“说起来,这车还是江宁县令何井树割爱送与臣的。”

    “对对,有这么个江宁县令。朕登极时,曾亲自到场,在下头直掉泪,说大唐又出了个真命天子,中原收复指日可待。不过本朝延续至今,与前朝已相距一百五十来年了,这车如何保得下来?”

    “其祖上不是别人,正是造得此车呈现给炀帝的大臣何稠。炀帝一用,得遂心意,当下便赏了何稠二千斤金子。姓何的斗胆要了一辆炀帝用过的回家,说是传示后人,以行夸耀哩。”

    伪皇帝登时笑骂道:“那样的皇帝,那样的臣工,前朝焉能不叫我大唐取代!”

    浑珲眨着鬼灵似的眼珠子道:“就是,陛下一言道破本朝兴盛的大缘故了哩!”

    说了这许多闲话,伪皇帝这才赐座与伪宰相,并下令烹煎才弄得的蒙顶茶。火烧了,水沸了,茶香了,舌咋了。此时此刻,寝宫内已没了任何小黄门,伪皇帝凑身向伪宰相,问道:

    “爱卿,这车是前朝旧物了,可还使得使不得?”

    “一百五十年下来,此物毫发未损,机关活络,陛下不妨一用。”

    但假皇帝却假正经道:“朕日理万机,对岸的逆贼尚未肃清,岂能效仿炀帝破国灭家殒身的勾当!”

    浑珲早已入木三分握住伪皇帝的喜好和痛处:“陛下过于操劳天下大事了,故此老臣献上此物,以博得圣躬康健龙颜丹渥。”

    伪皇帝装模作样沉吟一番,方才道:“既是爱卿的心意,确又有益于龙体康健,朕不妨一试。”

    稍顷,喃喃道:“不过朕的美人没一个在身边,可如何是好?”

    浑珲道:“随从来龙舟的宫女不少,随意择一个白净的,不就结了?”

    “更新皇帝”大喜,当即便叫进福儿,吩咐下去。

    浑珲自觉呆着于理不妥,便喝光最后一口蒙顶,起身告辞道:

    “陛下驾云,老臣告退。”

    伪皇帝却挽留他道:“并非朕的美人来,一个粗用的宫女而已,不算是朕的妻妾,爱卿但留不妨。”

    “既是陛下吩咐,老臣遵命留下,以便躬亲示意如何用得里头的种种机关。”

    “这正是朕留下爱卿的意思哩。”

    挑中的宫女由福儿带入来,看样子年方十五,一脸惶恐,容貌虽说不上倾城倾国,倒也有几分姿色。至于五官怎么精致,肤色如何白净,自不必一一说了。福儿身为失却的太监,这等好事参与不了,便知趣退下。

    伪皇帝迫不及待拥那宫女进童女车去,稍后扔出一件件衣裳来。伪宰相在外头直笑,回答伪君王的种种询问。须臾,只听得一声响,车内的机关启用了,只听见那宫女发出轻微的一声叫,就啜泣了。只见童女车左右前后略微动着,稍后,伪皇帝哎哟了一声。稍等了等,他便出来了,忙不迭穿着龙袍。浑珲赶紧帮他穿,轻声问道:

    “圣意如何?!”

    “果然!”

    伪宰相不甘心,追问道:“怎么个果然法?!”

    伪皇帝赞叹道:“何稠果然是个机巧过人的能人。此车制度叹为观止:大小才容二人,有机处于其中,以机碍住那女娘的手足,令她纤毫不能动弹,由着朕任意御用,煞是省事!”

    忽然想起机关仍作用于车里头的那个小宫女,便道:“爱卿可进去收了那机关,朕可不会。”

    伪宰相连忙后退道:“不不,老臣不敢:天下的女人都是陛下的臣妾,即便是俺家的闺女与孙女!”

    伪皇帝微哂一下,便自家进去了,稍顷,他出来,后头跟着的是那宫女。那宫女啜泣着跑出寝宫去。伪皇帝烦恼道:

    “那女娘不识抬举,换了其他人,沾得朕的雨露,载喜载悦哩!”

    “陛下不必与她一般见识,乃村野丫头,蓦然得幸于陛下,自然喜极而泣哩。”

    如此,伪皇帝自然改恼为乐,道:“如此便好!爱卿呵,那个姓何的江宁县令要酌情擢升。自然,不必说他送你的车子到了朕手上。”

    “老臣晓得,不消圣人吩咐。”

    伪皇帝与伪宰相的碰面即将告终。临走前,浑珲屈身说道:

    “微臣恳请陛下多多珍摄龙体,这车子即便碍得住那三个美人的手脚,也万万不可伤了陛下的康伟之躯。”

    这露骨的话语却惹恼了伪皇帝,当下便用不能正视的牛眼狠狠瞪着伪宰相。伪宰相明白君王是在瞪视自家,便抽了口冷气,道:

    “陛下怎地了!”

    伪皇帝龙颜大怒道:“原来你献这车与朕,是叫朕以强力外力乃至木力对付朕甚为喜欢的那三个美人!”

    浑珲一听是这事激起皇帝的怒火,便镇静道:“不错,正是。”

    伪皇帝嗔忿忿道:“朕乃顶天立地的伟丈夫,奇男子,乃本朝的中兴之君,面对三个小美人,为何要用这等奇器巧械!男人对女娘,自有别一种的征服法,你浑珲今日行事为何偏忘了这一点?!”

    对此,伪宰相像真正的忠臣那么正色道:“陛下是真龙天子,天授君主,不可与寻常男儿一般行事。说起来,挑逗得情浓意密再行,那实在是村野匹夫的所作所为,若是陛下加以效仿,可谓误国误家误身!老臣听说近来陛下为那三个美人寝食俱废,这可要不得!如今好了,有了这童女车,一推,一剥,一按,一入,一出,三五下便成好事了,哪来那么多的拖泥带水?吾皇只须用这车子享用那三个美人,也就破除了对她三人的迷恋,事后更能觉得她三人其实与其余女人毫无二致哩,不值得宠爱有加,待之以殊礼。这么一来,陛下的圣明神武便可放到天下大事上头来了!”

    伪皇帝感叹说:“爱卿是要朕做无情无感的君主么?!”

    “是的!所以,这车子一用,陛下就变得少伤怀多硬气了!说起来,隋炀帝不是一般的昏庸之主,当年广用这样的车子对付美人,不就是不将女娘当人看,以省下精力处理军国大事?”

    最终,其实也是这么想的伪皇帝装作给说服了:“好吧,爱卿的美意朕领悟了。爱卿下去歇息,朕将这车子用在她三人身上便是了。”

    浑珲不禁感激涕零,边退边道:“社稷幸甚!万民幸甚!”

    伪宰相去了,伪皇帝围着童女车观赏许久,还进出了许多次,机关使得如同写字一般熟悉了。当他再度站在另一面镜子跟前,便又张望到自家丑陋不堪的尊容了。这下,他不禁笑道:

    “有了这等宝贝车子,朕索性不当风流君主了,改做真天子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