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回(下)

作品:《天马行歌

    但去尘、解愁的嘴子还没作完,浑然不觉接着作,直到听众人的笑声才打住。

    “来早了,各位!”去尘恼怒道。

    解愁的脸虽红彤彤一片,却没有埋头不敢面对众人的哄笑,相反直接起身,帮着丈夫把永王推搡给众人,说:

    “这嘴子作得!”

    众人愈加哄笑。

    哄笑中,伪皇帝呜咽几声,终于垂下羞愧的脑袋来。

    学述打趣贼王道:“古话道得好:子之过,父治之。十来日后,到得蜀中,你殿下见他陛下,一子一父,一臣一君,家法与国法一并处置,则殿下多半还活着,只怕要囚禁终身了也。”

    众少年都说这是永王不自量力称帝的必然结果,实属罪有应得,罪不可恕。话虽这么说,可眼却不看着落汤鸡似的李璘,而是有心上人的看心上人,没心上人的招呼相交好的同伴。

    幸好裴茂带几百官军抵达了,谢过众少年,便接收伪皇帝,说要临时解去扬州大牢关押,随后迢递万里,押解到蜀中,交付太上皇自行处置。最后,裴大人对少年男女道:

    “待到中原全部收复,老夫定将诸位的功劳上报圣人,到时候朝廷自与你等论功行赏。”

    众少年脸上虽带笑,心里却不以为意,尤其是有心上人在左近的,巴不得裴茂赶紧押走无足轻重的永王,留下自家与心上人相处。

    待到官军终于撤走了,秦娥与敢斗互相走近,先执手相看泪眼,然后猛然搂成一团。

    见俩人如此,而丹歌似在躲避自己,宝卷追上她,强行搂抱她。虽然丹歌仍要回避他,却敌不过他的力气,只好勉强给他搂着。

    秦娥与敢斗絮絮说着情话之际,看见俩人如此,知道宝卷仍要追问丹歌失不失身于贼王的事,心里顿然揪紧。此前,秦娥曾于斗杀贼兵空闲,特意挨近丹歌,叮嘱说:

    “姐姐啊,那事不宜说与谢宝卷听,切记切记!”

    而当时丹歌也确曾点头了。现在,她断定宝卷定然执念追问丹歌此事有无,希望丹歌摇头否认。丹歌也确实摇头了。秦娥刚放下突突跳着的心来,忽然又看见丹歌竟又点了头,为此,宝卷愣了好一会儿,无声哭天抢地稍顷,又猛然离去。敢斗见怀里的秦娥心不在焉,问她怎么了。她掉泪说:

    “没什么,只因重逢太过开心了!”

    去尘尚未过瘾,还要搂着解愁与她亲昵,却意外瞥见流水在众人之中对自己微笑,自然大喜过望扑过去,使劲抱着他道:

    “流水老弟,老弟流水,你终归抵达六朝古都金陵了!”

    流水点头,平静得很。

    “还与俺兄弟姐妹一同捉得了伪皇帝!”

    流水点头。

    “取个娘亲,为何去那么久才归来?路上不怎么顺风顺水?你娘亲终究接来了吧?”

    “一言难尽!”

    “我听着,你慢说。”

    “俺娘亲这阵子与鱼二、元宝的两个浑家借住村中民舍。”

    望见解愁还在含泪笑去尘,便推去尘推到解愁身边:

    “你我有的是工夫说闲话!”

    去尘用眼神谢过流水,重新搂定解愁,悄然问:

    “对了,这个不曾过问你:娃子与你都还好不?!”

    “我啥好啥不好的?”解愁明知故问。

    “毕竟,贼王垂涎于你三人的美色……”去尘搔头,欲言又止。

    解愁笑道:“不曾,贼王不曾,幸好官军和师傅定计破了贼王的势头。”

    去尘喜不自禁,搓手说:“太好了!娃儿呢?”

    “娃子不大不小,谁都没看出来,终于保下了!”解愁说,“俺的五郎也好么,不曾睡得贼王的长女?”

    去尘笑呵呵刚要答复,不料“和煦公主”正悄然移动过来。

    是的,丑公主正沿着江堤乱生的寒草秋树摸将过来,手执雕弓金箭,那是“父皇”赐给她以便杨去尘教会她开弓射箭用的。

    自然,丑公主早在小画舫望见了一切:先是“父皇”因去尘而给捉住,后是去尘与解愁一边作着嘴子,一边把“父皇”踩在脚下。她不由得恨得牙根痒痒的。所以发誓要复仇,复杨去尘不肯碰自家的仇,复杨去尘一边亲吻解愁一边踩着“父皇”的仇。

    一旦到了箭力够得着的位置,她蓦然站停,搭弓扯弓,使劲张满,哭叫道:

    “杨去尘,你死去吧!你休想碰我父皇的贵妃!”

    飕的一声,便狠命射向去尘。射毕,速速转移至巉岩与荒草之间,伺机逃脱。

    去尘当时正好背对“和煦公主”与解愁缱绻,不料那金箭便飞来了,不偏不倚,恰好透入他脊背,箭镞钻出另一端,即前胸,而且突出几分的箭镞连带扎入解愁前胸。如此,两人便给钉在一块,你看我我看你,渐渐感到了冷冷的疼痛和热热的血流。

    边上男女少年见他俩神情异样,不知这是怎么了。后来,去尘哼哟了一声,解愁随即哎呀着跟上了,这才发现俩人这是中了箭,便不约而同叫起来:

    “不好,去尘、解愁刚重逢就吃人暗箭了!”

    “凶徒是谁?!”

    “赶紧搜索出来!”

    “就在左近,势必不远!”

    赶紧四散开来,寻觅凶徒。

    与此同时,去尘先倒了,往后解愁随着去尘一道倒了,向前。

    就在边上不远处的丹歌亲眼目睹去尘刚仰面倒下之际,浅入解愁前胸的箭镞便给去尘带走了,却在解愁前胸右侧留下一个微小的血窟窿。

    丹歌还骇然看见,解愁不顾伤势,趁着去尘还没全然倒地,脑袋挨着石头,奋不顾身扑上去搂住去尘的腰,与他一同倒地的同时,没让去尘再度受伤,受伤的却是她自家,是她自家善弹琵琶的美手。

    “五郎,你可万万不能就此去了啊,”解愁双手接触地面的一刹那大叫道,“你可要切切记得奴早已怀上你的娃子了啊!”

    巉岩和荒草之间,丑公主听得这番撕心扯肺的呼喊,鼻窦里冷笑一声,狠狠搭上第二支金箭,咬牙切齿道:

    “解愁,你虽美不胜收,可也活不到明年今日了!既爱得深不可测,你索性随杨去尘而去吧!”

    眼看就要撒手射解愁了,可那金箭还没射出,她自家却发出一声“哎哟”声,随即仰面躺于地上,撒了弓箭,咽喉中了一枚反射明月之光的钢针。

    原来,众人吃惊于去尘中箭之际,还是流水眼明手快,从前当瞎子时,他早已在无边的黑暗里练就过硬的闻声寻物本领,故而早就看见掩伏在巉岩与荒草间的丑公主,因而及时举起弩子,嗖的用钢针射杀了她。

    却说秦基业、翻雨正随杨大目的人马肃清忠于伪皇帝的残余兵丁,猛然听得不远处有自家人狂呼大叫:

    “师傅,去尘夫妇吃了暗箭,危在旦夕!”

    “解愁也挨着那箭了!”

    “师傅师娘快快赶来救下去尘!”

    便撂下并未完全告终的局部战事,泼风似地赶去。不多久,他便掠过一字排开的画舫,赶到了。马还没全然刹住,他便一骨碌翻下马,拨开围着的众少年,蹲下查看俩人伤势。

    秦娥简略说了当时情形,含泪道:

    “阿爷,去尘、解愁好不容易重逢,可不能就此撒手人寰!”

    丹歌失控,大哭道:“解愁肚里还有几个月的娃子,是我与秦娥妹妹拼身拼脸保下的!”

    秦基业蹲在去尘、解愁跟前,火速从去尘后背拔出那支曾连接两人的金箭。已取下盛药皮囊的猪瘦倒了好多金创药于手上,哭道:

    “师傅,俺的少主子去尘不会死吧?!”

    秦基业摇头取了药,先替去尘敷了,后又给解愁抹了,说:“幸好没穿过左胸,不然没命了。”

    众少年方才缓了气,纷纷抹着颜面上的汗水,那是因担心两人挺不过去而涔涔然渗将出来的。

    金创药煞是有效,过没多久,至少解愁呼吸顺畅了,胸口一起一伏的。

    可去尘并不见好,依旧吐纳急促,中箭的左胸有些肿胀起来。众少年多有留神两人不同之处的。宝卷故此问道:

    “师傅,解愁可是好多了,去尘为何还不见好呢?!”

    秦基业起先不以为然:“去尘中箭,贯胸而过,解愁挨着皮肉,轻重不一,故此一个好些了,另一个尚须时日。无须担忧,两人都无大碍。”

    众少年一向信服自家师傅,现在听得这番话,便放心多了,于是守着去尘与解愁了。

    不到半个时辰,敢斗见地上躺着的解愁有醒来迹象,而去尘胸前愈加肿胀了,且扩散到其余部位,便又担忧起来。他便去拾那支金箭在手上,仔细看道:

    “师傅,莫非这箭浸过毒!”

    众少年一听,便都眼睁睁望着自家师傅。秦基业略微看了看敢斗手上的箭,随后扑向去尘,细看一番他的创口颜色,吃惊道:

    “转眼便如此异样了!血都黑了!”

    便赶紧从敢斗手上持过那支箭,看了金镞许久,结果道出众少年极不愿听到的话来:

    “师傅疏忽了!是啊,看样子预先浸过剧毒,又在去尘身上扎了个透!”

    丹歌掉泪痛恨道:“那个贼公主好生歹毒,得不到去尘,恼羞成怒,预先备下了这毒箭!今日眼见得去尘不仅不爱自家,还要同众人捉了贼王去,便狠狠射出这支毒箭!”

    “可恨可恨,”秦基业咆哮道,“丑公主的箭术甚至还是去尘亲手教会的!”

    所有少年都围着秦基业跪下了,眼巴巴望着他,异口同声央求道:

    “师傅,万万不能叫去尘死啊!”

    解愁恰好醒来了,已听得众同伴的话,更是痛不欲生。她挣扎起身,抛珠撒豆般哭着道:

    “师傅,你曾多少回救下去尘,此番万万不能由着他瞥下俺和俺腹中的孩儿啊!”

    秦基业扔了那支箭,急切道:

    “猪瘦,赶紧拿葫芦里的解药来!”

    猪瘦应声扑往秦基业的战马,拿来灵音法师给的那只小葫芦。秦基业作速拧开塞子。与此同时,解愁已掰开去尘牙关。秦基业倒了些底野迦入去尘的口中,然后瞪着地上染有变黑了的血迹的金箭镞,不禁大汗淋漓,不知不觉间,呼吸也如同去尘的一样急促了。众少年见他如此,心里都有不祥之感,面面相觑,不敢说,也不敢问。

    解愁忍不住了,扑在秦基业脚下道:“师傅,去尘有救没救,你吭一声出来可好!”

    秦基业喘息许久,方才道:“好闺女,此番或许不比以往了,底野迦怕是无能为力了,师傅也束手无策了!”

    解愁哭叫道:“此番跟以往究竟有何不同,以至于师傅和这解药都不能救下俺的五郎啊?!”

    秦基业道出原委:“这金箭定然浸过两样解不得的毒素,一为俗名叫钩吻的野葛汁,另一为牧麻草汁。这两种草的汁液但凡入得人体及救不得了,而且前一样入口即死,后一样即便风吹了它的气儿,几里地之内的稻子也会骤然死去!去尘还不死,已是赚下几口气了啊!”

    解愁哇地大哭,扑在去尘身上摇憾他道:“五郎,你醒醒,你不能死了啊!”

    如此,则众少年尽皆绝望了,纷纷围望着去尘,一声声叫唤他的名字。后来,解愁反倒不哭了,忽然坐地,小心翼翼捧起去尘的脑袋,枕在自家的腿子上,仔细看着的面容,悲怆道:

    “师傅都这般说了,可见五郎你是活不得了。如此一来,俺再不多看看俺的五郎,以后便永远看不见了几年之后,俺连俺的五郎的容貌都要记不得了啊!”

    这一番话她是轻声说出的,却叫在旁的人听了无不大恸起来。

    没人注意到,此时江面上驶来一只不大不小不新不旧的远洋海船。这船帆举得高高的,风涨得鼓鼓的。驾驶它的船主宦布在第一时间泊船后,从船上跳到平地,大声说:

    “听说去尘王孙中了毒箭,正好有俺宦布在。俺原本就在附近,照秦老弟的吩咐先隐蔽后接应,目下果然发生了情状!”

    众人回头看着宦布驾驶海船过来,心下以为不然:去尘的箭伤底野迦都救不得,任你是谁也无能为力,何况现在来的只是船驶得不错的宦布。

    但秦基业不这么看,便移开众人,以便让已经傍岸正在下船的宦布把去尘的伤情看个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