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回(上)

作品:《天马行歌

    却说宦布趴在去尘身边,既看了他的伤,又看了解愁的伤,然后对秦基业说:

    “照老哥看,救得救不得,只剩最后一条路:去广陵,找老哥认得的波斯药材商,出重金买他比珠宝还贵的蛇毒药,多半还有救吧!”

    众人且喜且忧,喜的是去尘居然还有救,忧的是走水路从金陵到广陵,没个小半天时间到不得待到得那里,去尘怕是不行了。

    秦基业赶紧抓住宦布的黑黝黝的手说:

    “老哥说一句实诚话:还来不来得及?!”

    “即刻出发,还有小半的希望再拖延一时半会,去尘王孙永远没得救了,那箭浸了蛇毒,且不止一种,不止大唐出产的蛇毒,量还很大。”宦布说,“难怪去尘王孙陷入昏迷,浑身肿胀,身子一点点变黑!”

    “那波斯胡手上的药物,你是如何听说极有灵验的?!”

    “小人前年到广陵贩货,就在他店铺对面住,亲眼看见他用蛇毒药解了给海蛇咬伤的大食航海者,亲眼看见那人腿子从肿胀如鼓到平坦如砥,只花了不到半日。”

    解愁顿然大笑说:“好好好!”

    说完,转眼却又昏厥,倒在翻雨、秦娥怀里。

    醒来之际,解愁发现自家已在船上,而这船正在横渡莽莽苍苍的扬子江,娴熟驾船的宦布正在说:

    “看见没看见,秦师傅,诸位少年,对过江边有个口子。那便是去往扬州的邗江,前朝隋炀帝害死几十万人方才挖成的血河。”

    “在前朝,这片江面对过的土地都归属扬子县,又盖过一个扬子宫,从那里到京口的渡口还叫扬子津,后来这大江就渐渐给叫成扬子江了。”

    秦基业说,“记得进得邗江不到半个时辰,便到广陵地界了。”

    解愁努力起身,啜泣道:“风太大了,倒吹着舟船,行船一慢下来,五郎多半没救了!”

    秦基业说:“快,大家伙多宽解宽解解愁姑娘,同时多与去尘说说话儿!”

    众女娃儿刚围着解愁,要抚慰她,却又发现她又陷入半睡半醒,如梦似幻说:

    “黄大人与我说过,每次他就是从这江回家离家的,说过了这江往南,家便近了过了这江往北,家便远了。”

    听得她这么说,即便是围着去尘的男孩儿也回头看她,私下询问:

    “黄大人可就是黄幡绰吧?”

    “除了他,还会有谁?”

    “就情形看,黄大人多半也眷恋过解愁。”

    “这个只有天知地知他晓她晓了。”

    过了好一会儿,众人又听见解愁稀里糊涂说:

    “黄大人还说,这个扬子江这个扬子津是李太白孟浩然歌咏过的佳地儿,孟浩然有夜宿扬子津:日夕望京口,烟波愁我心。李太白有横江词:汉水东连扬子津,白浪如山哪可渡。”

    说到这里又昏沉沉了,但丹歌轻轻在她耳畔说:

    “妹妹,黄教师把这诗都谱成了曲调,教会你了吧?”

    “是的,”解愁说,“他总要我唱,没旁人时要我唱,说是可以唱着回故里的好歌儿。”

    众人都愣了,又不禁遐想解愁与黄幡绰的真实关系了。只有宦布和老张头、小骈枝对此充耳不闻,正紧张驶入邗江,这是两江口,稍有不慎,便会撞船,水底有无数的沉船。

    进入邗江,明显感到江水在从北往南流,因吹的是盛大的北风。秦基业师徒愈加急了,便帮着宦布他们呼喝岸上看热闹的人们:

    “各位,我等为救人亟须抵达广陵城,你等可帮着在岸上拉纤!”

    此时正是午时,两岸都是闲人,笑嘻嘻问有没有报酬,若有的话,大概能出多少。宦布大声朝众人介绍起秦基业,道:

    “若诸位信这个说一不二的北地汉子,可先拉起来!”

    “各位若信得过俺,待到得广陵码头,”秦基业趁势说,“俺必有重报!”

    看热闹的人们将信将疑,跟着船一边走一边议:

    “要不先掷几个钱到岸上,我等众人先分了再拉纤可好?”

    “就是嘛!”

    “显得有诚意便好!”

    “几个钱罢了,又不是金珠宝贝。”

    秦基业却说:“这个原本相当容易,现在却难了:俺身上没带铜钱,有的只是珠宝,如何掰分开来与你们?”

    “一颗顶得铜钱成千上万,投掷给你等,只怕你等抢夺起来,再没人肯拉纤了!”宦布说道。

    不料那些看客愈加不肯了,甚或有狮子大开口的:

    “那好啊:每人给一颗小珠子,别说拉到广陵了,便是径直抬到帝都长安又有何难的?!”

    见如此,宦布给了敢斗一个眼色。敢斗领悟了,即刻站起嚷道:

    “师傅,我等也是十几个人,又是少年,有的是气力,要不索性我们自家拉纤,免得给人家钱人家嫌少,始终不肯拉!”

    学述、宝卷等男孩儿当即撸袖振臂,佯装要下正在佯装傍岸的船去。见如此,岸上的闲人骤然到得船下头,嚷着要纤绳。

    不到一个时辰,人山人海的广陵城便到了。此前,秦基业已将一颗小珠子给猪瘦、羊肥,让他俩一上岸便将东西兑成零钱,一小部分发给二十几个拉纤客,剩下的当备用的零钱。他亲自背去尘,翻雨扛解愁,随宦布穿过熙熙攘攘的军民,达得一家胡商开的药材铺。

    此前,解愁始终在对前头的去尘说:“五郎,挺住,广陵到了,你得救了!”

    果然有专治蛇毒的胡商不巧的是,刚好不在,家仆说吃过午饭便去回教寺赞礼了,而这个神圣时刻,作为异教徒的唐人是不能随便打搅的。秦基业查看去尘,见已活不过半个时辰,便对翻雨说:“人都快没得救了,顾不得这许多规矩了!交给你了!你对他说:要不惜代价救活这个少年!”

    没多久,蓄着大捧胡须的胡商回来了,嚷着说这才发现翻雨其实是女娘,虽然说的是听得懂的突厥语,但不管如何,她没戴头巾,又特意装扮成比女人身份高的男人,属于既渎神又打断他赞礼真主,是犯了大不敬之罪,本该叫信徒当众打死的,现在看在她承诺的金钱份上,可先收钱,后用比金珠宝贝值钱千万倍的蛇毒药治愈基本没得救的大唐少年。说这话时,胡商已看毕去尘的伤势,惊呼说:

    “了不得:这箭毒包含西大海西边大陆才有的蝰蛇毒、黑曼巴蛇毒和绿曼巴蛇毒!”

    秦基业看了一眼天,看了一眼地,叹了一口气,当即拿出杨国忠给了没多久的全部珠宝,恋恋不舍递给那胡商,然后背转身,独自去慨叹多舛的人生了。

    胡商当然识货,用宝石照了照太阳光,见并无杂质,玲珑剔透,色泽不一,造型各别,便欣喜异常,交给戴头巾的浑家。这之后,他拿出小葫芦,把里头的汁液灌进去尘口腔,说:

    “对了,外头那位女娘也染了毒了。”

    秦基业赶紧说:“给的宝物包含治疗这位姑娘的花销,别再满天要价了!”

    解愁摇头说:“我没事,醒了就没事了。千万别败光你好不容易挣得的钱财!”

    那胡商笑着说:“美丽又好心的大唐小姐,你师傅无须另外支付费用了。”

    于是解愁也口服了若干滴蛇毒清。事毕,胡商加了一句这解药之所以其贵无比的缘故:

    “这么丁点东西,不知死了多少个捕蛇人,都是我家的奴仆,是用钱弄买来的,花了大把时间成的,转眼给蛇杀了,亏大了!”

    秦基业骤然破产了,好在宦布已把自家看成是秦基业的人,说:

    “俺的船就是你们的旅舍,只管住,免费住。”

    显然有效:去尘的呼吸渐渐均匀了,虽沉沉睡着,没醒来迹象。解愁也睡着了,不知不觉伸出胳膊,搂着去尘。见如此,众人这才放心下来。

    晋风心里有学述,身边也有学述,深受感染,便用迷离的眼神示意学述先走,然后自家也走了。

    这是心照不宣的密约,看得敢斗心里痒痒的,于是悄然拽着秦娥的手轻声说:

    “好了,去尘活了,不必再守着他了,也好去上面看看明月吹吹清风了。”

    秦娥看了一眼阿爷,见他靠在船壁上,已将头枕在翻雨肩膀上,便不管不顾随敢斗走了。

    宝卷见两对儿悄然移走了,骤然想起问过丹歌那句话一直没得到她回复,急切想知道答案,便过去强行拽起她:

    “随我走,有话问你!”

    丹歌冷眼瞧他,没答应。宝卷愈加愤慨,强行抱起她带她离开。

    为此,有妻室的鱼二、元宝感叹说:

    “可惜我们的新娘随流水兄弟的娘亲柳七娘在村子里寄住!”

    “是呢是呢,不然今晚倒是个花好月圆之夜!”

    接着便是好一番的长叹短嘘。

    如此一来,两个昆仑奴更为难忍了,悄然说道:

    “不是说好贼王的俩个公主是好人,不曾害过人嘛。”

    “宝卷王孙不要,敢斗公子也不要,既如此,我俩为何就不能娶她俩?”

    “好像师傅也曾答应过我俩:好了你俩,或许以后能娶上大唐的公主当老婆呢。”

    秦基业听见了睁开眼睛,笑问道:“师傅真这么说过?”

    猪瘦、羊肥不约而同说:

    “师傅答应的虽然不是公主,可俺俩以为现在俩公主等同于寻常百姓,也就是白丁了,没啥不可以嫁给我俩了。”

    “人生是没定的,”翻雨睁眼开口说,“大唐又是个反复无常的地方,既然白丁可以当皇帝,杀人杀个痛快,皇帝的女儿所谓的公主也就可以嫁白丁,生孩生个痛快!”

    “是的,我想起来了,曾对你们说:难说你俩的儿女不是大唐公主生的。”

    猪瘦、羊肥赶紧到秦基业身边,用力挤走翻雨,眼泪汪汪要他应承下来:

    “但凡有可能,她两个公主非嫁我两个黑奴不可!”

    “不然别活了!”

    秦基业说:“师傅只能答应你俩这么说:只要她俩乐意,就是你俩的浑家了。”

    说了起身去找翻雨,他也接获她离开前投掷的迷离的眼神了。两个黑昆仑喜不自禁,因踏实而疲倦,又因疲倦而睡着在虽然脱离危险但还在持续昏睡的去尘身边,等于陪同解愁守着去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