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回(下)

作品:《天马行歌

    广陵是江南和中原的连接埠,又是官军和贼兵的交汇点,即便表面上街市繁华殷富,人流熙来攘往。

    但秦基业担心局势瞬息万变,在找到翻雨之后,严厉规定:

    “谁都不得擅离海船说,必须十二时辰在船上待命,一旦情况不明,即刻驶离广陵,掉头南下去富春江。”

    他自家规定的禁令自家也照着做了:与翻雨找了个狭小的角落你欢我爱。

    但秦基业无法尽兴,总在想:“为了救下去尘,我忍痛拿出差不多全部宝石了,这也就罢了,可这么一来,没钱财支付宦布了,以短程摆渡和长贩运输为生的老哥就要吃大亏了。”

    翻雨见他心不在焉,有些着恼,问:“怎么了嘛!”

    秦基业说了这个,她顿然理解:“快快上去好好与宦哥说道说道此事。不说是你的不对,即便人家信赖你,愿意你赊账。”

    可宦布此人真不知怎的,极为信赖秦基业,对面呈难色的他说:

    “老哥我阅人多了,但老弟这样的还是头一回碰到。既然有幸遭遇了,自然不忍舍弃。还有:你不付给钱反而好,我就追着你要钱,最好一直要下去。”见秦基业苦笑惭愧,又说:“对秦师傅这么警觉的人来说,自然随时要有水中坐骑等在身边,免得又发生贼王掳掠男女少年的意外。好了好了,秦师傅,求你别跟我说费不费用的事了:老哥上无爹娘下无子息,有钱跟没钱一样,没钱也跟有钱一样,难道秦师傅就一直没钱下去?不可能嘛。想想吧,杨去尘是什么人的幼子,谢宝卷和封驭分别是什么人的王孙,高晋风是什么人的闺女,颜学述是什么人的公子,刘金斗又是什么人家出来的太岁!所以,就挣钱角度看,我跟着老弟讨饭吃,是能多捞几个子儿的。”

    所以,不奇怪,在宦布跟秦基业说了上述一番话之后,成双成对的少年如敢斗与秦娥,学述与晋风便在暗中亲热中看见秦基业和翻雨从身边走过,嘴上说着该如何再弄到一笔钱财以便支付给一见如故又忠心耿耿的宦布,以便把这么多的少年带去更南的富春江一带定居,彻底了结在长安当着杨国忠、高仙芝等大人的面保证完成的任务。

    敢斗甚至听见翻雨说:

    “大哥不是从和杨国忠合开珠宝铺和银两铺的波斯胡手上弄到杨国忠许诺给的钱财的?既如此,若此人还在扬州开他的铺子,则铺子里还有杨国忠的资财,大哥尽可以找到他,说你代表杨国忠,杨国忠虽已死,但你可从他手上支取新一批的金珠宝贝。”

    学述和晋风也听见翻妈雨娘说的这番话了,心里以为很好,只是没有呐喊叫好,免得给师傅师娘发现正处在难以见人的欢娱中。稍后,有好几对人儿偷觑到秦基业忽然搂住翻雨,亲了亲她的脸颊说:“真是个好计策!真没想到俺的小妹这么快便融入我大唐了,连不得已为之都学会了!”

    师傅师娘消失不见后,依旧躲在暗处诉说衷肠的敢斗和秦娥、学述和晋风发现宝卷嚷嚷着沿着船舷通道追逐丹歌,最终捉住她胳膊,问她这么一句话:

    “为何你倒失身于万恶的贼王了,而秦娥和解愁她俩则没有?!”

    只见始终回避宝卷的丹歌停下转身,明确说:“因俺失过身,身子给玷污过了,无足轻重了不像俺那两个妹妹,都是好端端的人儿,一个还是处子,另一个怀了她喜欢的人的种。”

    只见宝卷为此哭闹道:“丹歌丹歌,我的爱人,你为何要承认你失身于贼王,你瞒着我不说出来,不是照样可以嘛?!你当我真想你承认?我是给你机会,让你圆谎说:贼王实在不曾得手,就快入港时,官军从外打来了,王军在内反正了!”

    秦娥看见丹歌摇头冷笑说:“你问了,我说了,现在你倒又后悔你问了,责怪我说了?”

    “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定要说出来羞辱我的尊严!”“因为这么一说,”丹歌明确道,“从此我不必再有幻想了。”

    敢斗紧紧搂着秦娥,听见宝卷问丹歌道:

    “你说你不必抱的是啥幻想!”

    “我可以假装忘记你掳掠我我拆散我和爹娘的深仇大恨,可以幻想这一切都不曾发生,真正发生的是我嫁给你,成为你的嫡妻,就像解愁嫁给去尘一样,就像秦娥嫁给敢斗一样,就像晋风嫁给学述一样,都是真正的爱,真正的缘分,雷劈不开,火烧不离。可是不不不,我跟你不一样:始乱终娶也是一种始乱终弃,既然一开始就错了,后头就没对的可能!”

    等到这一对我爱你你不爱我的冤家消失不见,秦娥哭倒在敢斗怀里,告诉他一个事实:在贼王的龙船上,她曾与丹歌抢着保护解愁失身于贼王,以保全最最重要的性命,她自己的,丹歌的,还有解愁和她肚子里的娃儿。

    “说真的,我承认我不对,”敢斗用真情实感说,“我高兴最终失身的是丹歌姐姐,而不是你。”

    “如果是我,”秦娥目光灼灼看着敢斗问道,“你现在怎么说?会像宝卷那样既哭又嚷不?”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能设想你失身于贼王!”

    “我知道,我也不能设想,可当时就是那么过来的:贼王多少怵我,正好姐姐主动,看上去又不那么冒刺儿,所以最终我姐姐给……那个,现在竟到了这个地步:连最起码的人伦都不要了!”

    后来这话没法接着说了,因为两对人儿,包括庆幸晋风不曾给贼王掳掠的学述发现秦基业带着翻雨下船去,告诉宦布负责管束众少年,最后别听任何人擅自下船,以造成不合挽回的后果。

    宦布表示会酌情处置的,但又说:“老哥可能要买些东西去,最好让孩子们自觉行事。”

    秦基业想想,觉得也对,便说:“你有事你尽管外出,我的孩子都大了,是该自行约束自家了。”

    说了这个,特地把自行约束的要求下达到各个少年。

    在秦基业和翻雨就快消失不见之际,敢斗和学述同时找宦布,说出这样的话来:“必须差人手跟着师傅师娘!”“他俩此去是为了弄得钱财,免得拖欠宦叔,属于凶多吉少之行。”“要么我们少年出人悄然跟着师傅师娘,要么由宦叔你出人,你手下都是厉害的船夫,足以保定我们的师傅师娘,保定欠你船钱的师傅活着回来还你钱。”宦布噗噜噜眨着睿智的眼睛,思忖着该如何做。

    却说秦基业、翻雨来到珠宝铺林立的胡商街,见两边的店铺都打了烊关了门,原本热闹的市场街时下毫无例外地冷清。秦基业找到金乃惜所在店铺,一心希望他还没去广州,但店铺里确实没人,陈列的东西都蒙着不浅的灰尘,说明主人离去已久,暂时不会回来重启生意。“应该还没走,”但里头的陈设翻雨看了又看,“有货摆在里头,虽不多,但毕竟没携走。”“假的,不然岂能不带走。”“这么说,只能空手而归了?”翻雨装得闷闷不乐,“即便要成亲,也没钱办简要的仪式了!”“对面有家酒楼,”秦基业带着她去对街,“进去问问小二金先生在来不在,请不请客,做不做生意。”

    店小二说金乃惜不见一二个月了,打那以来店铺从未重新开启过。“实在有事要找他,”秦基业给小二几个零钱,“请小二哥教我法子。”店小二依旧摇头:“真走了,不骗你!“不然不然,”秦基业说,“上回找他办事,亲耳听得他说只要店还在,他人便在他人不在,店铺若还在,则情况一定是:请他人在别处住,不远不近守着店铺,私下做几笔人情生意。”“小的知康老爷有可能那么做,但他没告知小的。”秦基业说:“经营时间长了,里头设了多重机关,搁进东西比较有保障,不到万不得已,远比转移去别处稳妥点。”店小二点头说:“这倒也对,但那个人不是小的,小的真不曾看见过金先生,好几个月了吧。”但翻雨加了这么一句话:“事成另有重报,如何?”小二顿然翻了翻眼皮,但还是摇头。翻雨不再重复这个暗示,看着他,似在等他的定夺。小二终究笑了,轻声说:“想起来了,康老爷临行特地关照小的:实在有人找我,你问人家:可带来康老爷认得的面皮了?”这么隐蔽的接头语秦基业、翻雨当然闹不明白究竟啥意思,互相间不禁看了眼。小二接着说:“若是先生与姑娘带来康老爷识得的面皮,小的倒也乐意找找康老爷遣散的下人,问康老爷最近是否召见过众人。”“我来了,我就是面皮。”秦基业企图蒙混过关,“我这张面皮,你的康老爷见过不止一回了。”“不然不然,康老爷所说的面皮不是指他在广陵城见过的人的长相外表,而是一个不可能出现在广陵的人的长相。先生连这个都不懂,当然见不到康老爷,就算他还在广陵城。”翻雨从怀里掏出金钗,抓来他的手塞进笼住,道:“小二哥且收下这个。”“倒想要,”小二说,“可惜不能要,要了也无济于事:两位只有带来康老爷所说的那种面皮,小的才能通过他遣散的下人试着找找他。”

    秦基业再次央求店小二的翻雨:“想想所谓的面皮究竟啥么。你与他都是西域胡人,颇多相类之处,他懂得的东西你难说不了解。”“可我真的一点不明白。”翻雨哭丧着脸说。“那只能守株待兔了。”秦基业说。“但若是去尘伤势又恶化了,大哥手头没钱了,如何是好?”“后果不堪设想。”秦基业面色严峻道,“所以得一直守着。”“要守我守,大哥回去,那里不能没你。”秦基业苦笑说:“可你不曾见过金乃惜。”翻雨也苦笑。但忽然之间,秦基业问翻雨:“小妹可还记得店铺墙上挂着的东西是啥了?!”翻雨想了想,说:“挂着人脸上的器官,眼睛,眉毛,鼻子,髭须,耳朵,诸如此类的,可都拆散了,原来是整体吧。”“走,回去!”

    确然,金乃惜店铺墙上莫名其妙挂着好几个人拆散了的五官和好几张脸的轮廓,当时黑魆魆的,看不分明现在,当他俩重新隔着糊纸破裂的格栅往里看,推测那些人脸原本好好挂着,后来给什么外力因素,比如风吹雷劈地震的弄散了,但更有可能是主人临走前故意拆散弄乱的,以便懂得这个奥秘的人重新把它们组合好,弄成金乃惜看得懂认得出的所谓“面皮”。“现在怎么弄?!”翻雨问秦基业。“小妹身轻如燕,可从后头上房顶,”秦基业指点说,“再从排烟孔降下去,去墙上摘了那些东西,找个地方凑成面皮。”

    翻雨身手敏捷,不多久弄到手了,神不知鬼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