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回(下)

作品:《天马行歌

    说了这个,忽然不说了,笑盈盈看着学述。

    这下,学述有些骇然了,问:“刘兄,你啥意思?”

    “刘王孙的意思是,”秦娥代敢斗说,“凡是英雄好汉,都有相同的行为做派。就是小妹也断断以为学述兄今日所为,正是古往今来仁人志士古圣先贤的行止,今日期以前程,来日大不可当!”

    众人听得,无不点头,以为秦娥概括得好。但似乎只有秦基业一人听出了敢斗的弦外之音,心里埋怨他说:

    “这孩子,为何总自以为是,一心执念于学述的身份之谜,眼见得走火入魔了。”

    接着,他听见敢斗发挥说:“其实,小弟我这么说,还有另一层意思:但凡英雄好汉,怕只怕天下人久而不闻他的名号,渐渐把他给忘却了,竟至于把他看成另一个不相干的人,所以得时不时自报家门。这是对的,更是妙的。没错,人没影便不是人,人没名更不是人,好东西都得像如影随形似的如名随人似的。”

    “确实,我们认得颜兄许久了,渐渐忘却你是颜家出来的好子弟了。”秦娥接过敢斗的话茬,接着延伸说,“幸好颜兄智勇双全,忽然喊出自家的身份来了,于是斥退了胡兵,无意中救了妹子的心上人刘金斗王孙。”

    “是呢是呢,当时倘若没有学述兄断后,倘若小弟不自量力,独自与那胡人头目和他手下酣战,现在早已身死名灭了。可怜俺刘金斗,将来必然出名,但今日若死于胡人之手,将来必将显扬天下的名声儿也一并提前埋葬了,岂不可惜!”

    敢斗说毕,秦基业看见学述笑了笑,没有太重视太敏感的表现,就当少年之间的寻常玩笑罢了。他看同样给敢斗怀疑过行止的宦布,见他只顾把持船舵,保持航向,似乎是这次表彰学述会议的局外人。

    “也对,此人身负重任,得确保海上孤舟的安危问题。”秦基业心下想到,不禁愈加看重这个衷心耿耿的海船主了。

    连续几日几夜,海船一直航行于海上,深海上。这既是宦布的主张,又是秦基业的看法:为了保险起见,不得不如此。不光是来自广陵胡人和胡豆洲胡兵的危险,还有另一个危险秦基业虽也曾想到过,但近日松懈了,以为过去了,平安无事了。他之所以想起来予以前所未有的重视,乃是猪瘦和羊肥问他:

    “师傅你说:若是官军忽来追捕我俩喜欢的郡主,你说她俩走投无路之下,会不会索性从了我俩?”

    “师傅爹,你究竟有没有告诉淘乐郡主、万安郡主我俩立了大功,这大功就是我俩从前的少主子也难以企及?”

    听到这两个提问,秦基业心里忽然产生不祥的预兆:当时没有追索三位郡主下落的李成式、裴茂在遵照圣旨“放了”永王之后,难说不会改主意,忽然又来追捕三位郡主,以斩草除根。

    “孩子们,这事要看你们的造化了。”秦基业不禁抚摸俩人乌黑卷曲的头发,“还得看你们的诚心。我们汉人信奉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所以,好事顺遂与否,不在于对方得意,贵为公主拒绝你,还是失意,贱为逃犯顺从你,而在于你自家是否始终如一一以贯之喜爱对方保护对方,乐意为对方而死。”

    两个黑昆仑给说得激动起来,说当然,这个是绝不成问题的,他俩会永远喜爱那两位郡主的倒不是她俩是大唐郡主,而是她俩楚楚可怜,惹得他俩不能不要她俩,不能不为她俩献出一切,包括性命。

    “这个就没问题了。”秦基业很高兴,站起来说,“现在师傅要去告诉两位郡主你俩建过的功勋了。”

    猪瘦、羊肥原以为秦基业只是说说而已,现在见他真下去告知二位郡主,便感动得热泪盈眶,互相拥抱说:

    “我两个原本不是自愿来大唐的,是给人掳掠了不得不来,但幸好来了,真还来对了:大唐是啥梦都做得的好国度!”

    “是啊,大好的国度!万安郡主永远是俺惟一的好娘子,秦师傅永远是俺的亲阿爷。”

    “哎哟,俺以为你喜欢的是淘乐公主呢,没想到居然也是万安公主,那是俺的!”

    “啊呀天哪,这个可要说清楚,你我之间先说清楚,到底哪个是个的!”

    “对对,别到时候人家乐意嫁我俩了,我俩还得为谁是谁的起火拼!”

    他俩当时还在最上头,在后边掌舵的宦布打破永恒一般的沉默,笑呵呵说道:

    “哪有这等事:对方不是孪生姐妹,你俩也清楚认得谁是谁,却没预先说好谁是谁的。”

    这一番话直说得两孩子愈加后悔,不禁互撞起脑袋来。

    经过在胡豆洲进行的以物易物,货舱明显变大了,除了一个角落堆积换来的海盐,另一个角落堆积装满干胡豆的芦苇筐,别的地方都空着,给少年子用各种材料隔成可资利用的小舱房。秦基业下来也正是时候,可以检查他的有言在先是否起到了作用。离开胡豆洲不久,天气不好,海上渐渐转黑了,他看不见上头有人。正纳闷,翻雨告诉他,孩子们在下头重新分配屋子或空间。他略事沉吟,便朝下头有言在先道:

    “虽说你们中有几对真正结成了夫妻,比如颜学述和高晋风,鱼二、元宝和金钗、银钗,封驭与采菱,或者实际上也是伉俪,比如杨去尘和解愁,但其他人远远谈不上这个关系,比如敢斗和秦娥,宝卷和丹歌,秦基业和翻雨。既然我们众人刚脱落危难,又在飘荡的海船上,大伙儿就别夫妻同房男女同室了,不禁有碍观瞻,也显得有失风雅,给人媾合是苟合的感觉,而这不该是大唐少年应该有的样子,所以别那样。这是师傅的起码要求。”

    说了这话,下头立刻传来宝卷的嚷嚷声:

    “师傅放心,丹歌姑娘恨死我了,所以若有人媾合,有人苟合,那也不是我谢宝卷的好事。不过敢问师傅:放着翻雨姐姐在下头,你到了深更半夜一准不偷摸着下来与她好事成双?”

    “决不。”秦基业说,“师傅要求你们做到的,自家首先做到。”

    他发现孩子们遵照他的约定,都做到了只是略有变通,有确切对象的,不管是正式成过婚的还是婚礼给永王破坏的,都在同一个分隔好的空间呆着,这些人是:学述和晋风,敢斗和秦娥,封驭和采菱,鱼二、元宝和金钗、银钗。发现这个情况,秦基业哑然失笑,不禁为这些孩子的机智而欣慰:

    “是啊,既然都有喜欢的对象,则在同一个空间拥吻搂抱,其他人就不会感觉刺眼刺耳,因为都会干相同的事,又不至于感情失控泛滥。”

    当然,他到了,这些孩子都正常躺着,或者切磋学问,或者沉默对看,或者有一字没一句说着话。他对封驭说:

    “你表兄去哪了?”

    “丹歌姐在哪他在哪,若实在找不到,可稍等,总能听见表兄的悔过声的,也总会听见丹歌的谢绝声的。”

    “原来如此。”秦基业说时心里一沉,“你们好好歇着,师傅找采菱一块到她姐姐们的舱房。”

    采菱带秦基业到两个姐姐的睡处。竟然与去尘、解愁同一个屋子,丹歌也在那里,但暂时不见宝卷,也没听见他哀求丹歌宽恕的话语。进来之前,采菱告知秦基业,猪瘦、羊肥的功劳自己早说与姐姐们听了,别人也曾特意提过,可姐姐们始终不置可否。

    “起码你是赞成这婚事的。”秦基业说了,曾经的采菱公主与郡主明确点了头表了态。秦基业附她的耳,要她一会儿这么与两位姐姐说要紧事。现在,最年幼的妹妹把来意告诉两个目瞪口呆的姐姐了:据可靠消息,照秦师傅估计,可以确定十万火急的情况:官军正在追捕三姐妹,因为她们的父王脱逃了,抓住没抓住,都是一个死字,所以三位曾经的金枝玉叶也危险了。

    “师傅爹的对策是,两位姐姐,从今日起,我三人不能再用原来的名字和名号了,我叫封家的,你俩分别叫朱家的,朱砂的朱阳家的,阳光的阳。可好?!”

    不见二位郡主首肯,只听得她俩伤心欲绝的啜泣声,秦基业道:

    “或许以后重新改过来,等到危险过去。不过若是大唐给人家拿去改朝换代,多半永远改不回来了。”

    “姐姐,别哭了,再哭我不想活了。活着总是好的,女人总是人家的。在民间,女人出了嫁都给叫成某某的,我们也这么给人叫,也没啥可奇怪的。只要活着,没啥太委屈的。”

    二位落难的凤凰既没答应也没否定,说要好好考虑考虑。

    值得补充的是:尽管刚进得这里,秦基业没有看见宝卷,但在秦基业和“封家的”劝说“朱家的”、“阳家的”过程中,还有另一个人也在劝说。是宝卷,劝说对象是有着耳朵和眼睛,容貌和身段依旧无比美丽的丹歌,但她不置可否,又不动弹,可以视作并不实际存在。宝卷劝说的无非是:过去过去了,未来还是未来,只要修成正果,她是他的嫡妻,他过去的罪过就消磨于无形了。

    宝卷在哪里?就在丹歌身后,那只起隔离作用的芦苇筐给他收拾成了小屋子,丹歌胆敢移动,它也跟着移动,穷追不舍,无可回避。秦基业本来要干预此事,但大伤初愈的去尘捉住师傅爹的手臂,用蠕动的口舌提示他:这事无解,多少人都劝解过了,还是无解,所以由着当事人去吧。秦基业以为也对,便蹲下问他今天如何,宝卷重新追丹歌的事儿是否打搅他的恢复。

    “大功告成了,好了。”去尘笑嘻嘻说,“一个追一个逃对我来说也是好事:经常醒来,再没有那种地狱去不得阳世又升不了的恐惧感了,体会到还活着的感觉真好。”

    秦基业劝他携解愁换到敢斗他们那里去,免得这里嘈杂。

    “别这样师傅,”解愁说,“我们走了,这里只剩下丹歌姐了,谢胖子愈加肆无忌惮了。”

    “是的师傅,”也在这里的流水用极低微的声音对秦基业说,“宝卷不光像刚才那么说,有时大恸大骂,怨丹歌姐姐主动失身于贼王!”

    秦基业一阵难过,赶紧到丹歌那里,搂着她小小的头颅,想说啥又不能说啥,只好唏嘘道:

    “好闺女,别人近况都还好,连去尘都起死回生了,连鱼二、元宝都有爱人了,唯独你孑然一身,啥都看开了,啥都不要了!”

    “其实也好,义父不必难过。”丹歌虫语似说,“不知道灵音法师和郝天师会不会南下,会不会重新遇见?”

    “孩子,你问这个做啥?!”秦基业惊心动魄问道。

    一点没有预兆,秦基业在内闻到扑鼻的肉香味,既惊又奇。外头,果然是俩少年厨子。先前他俩听见秦基业对俩郡主说的话,且喜且悲。现在,秦基业离开去尘等人所在的空间,刚到外头,便撞见且喜且悲的猪瘦、羊肥,看见他俩捧着冒着热气与肉香的瓦罐。

    “啥肉?”他追过去问道,“师傅似乎从未闻过这个肉味。”

    “豚鼠肉。”羊肥只好停下说。

    “有这种叫豚鼠的老鼠?”

    猪瘦点头,哭丧着脸。

    “师傅从未听说过,更没吃过。”

    “也叫豚狸。大唐不是有天上的斑鸠,地上的豚狸说法?说的是飞天的鸟,斑鸠最好吃钻地的兽,豚鼠最难得。”

    “豚狸就是豚鼠,一物二名。”

    “师傅可略微尝尝?”

    二人便欣然将东西放在地上,用拴束在身上的器皿和勺子分了若干肉,恭敬递给秦基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