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回(上)

作品:《天马行歌

    秦基业刚尝到就咋舌闭目许久,而后忽然蹲地,装着要大吃特吃的样子。两个曾经的黑奴顿然紧张,稍后忽然又笑了,心甘情愿说:

    “师傅尽管吃,那头还有呢。”

    “师傅吃尽兴了才好,这一年半载,师傅是所有人里头最为辛苦的,别说是鼠肉了,便是人肉也舍得给师傅爹吃。”

    秦基业问他俩:“为何都在同一艘船上,你俩把豚鼠肉煮得这么稀烂这么喷香,而别人包括我一概都没闻到?对了,还有还有:既然是船上的肉,不是你们买的便是宦大叔买的,是供所有人吃的,为何这个豚鼠肉我和其他人之前都没吃过,你俩却背着众人做给心上人吃?”

    两个黑孩子彼此笑笑,羞赧说出原委来。

    第一,豚鼠肉既不是他俩买的,也不是宦布买的,却是在众人与胡人物物交易和敢斗、学述等人去焚烧侯景祠庙当口,他俩设陷阱捉的,不多不少设了十个,奇迹般捉得七只,一股脑儿煮了,烹作现在这一坛精华。

    其次,海船最后部有个船舵板下穿的地方,是个小平台,大部分给船舵直线过度部分占据了,但尚剩下可以放置一只小炉子和藏身一个儿童的空间,在两个南海国产的厨子巧妙利用下,炉子给固定在那里,烟囱给安装在上头,柴火给塞进炉膛,铁锅给支在炉灶上,由身材更小的羊肥躲在里头,照顾他们的秘密肉食。

    “幸亏今日风平浪静,这肉没有给颠簸到海里去。”羊肥说。“

    但羊弟辛苦了!”猪瘦搂着他的肩膀说。

    “多亏了你,师傅才吃到这么好的肉。”秦基业说,“可也是奇,你俩是如何知悉胡豆洲有豚鼠的?”

    两个孩子摇头说:“是奇了,是巧了,原本没来过,却知道这个地方有这个豚鼠。”

    秦基业摇头,以为没有这么奇也没那么巧,没来过却知道这里盛产豚鼠,轻易捕捉到这么多只!

    “还有另一种可能,”羊肥说,“很小很小的时候从南海给卖到大唐,真的在这里中转过,知道有豚鼠。”

    “所以我俩用身体变黑的趣话骗过虬须胡人头儿:我等是因拜过侯景像才从突厥种变成昆仑种的。”

    “记得不记得以前确曾拜过所谓的侯王庙?”秦基业问。

    俩孩子使劲摇头,口称“不记得了”。

    秦基业一阵难过,猜想这俩孩子幼年给卖被买,沿途过来,不知吃过多少苦楚受过多少委屈幸好还相当年幼,时间略长些便忘得全然干净。他当然没舍得吃他俩为心上人熬煮的美食,刚才是吓唬他们假装补量吃的。

    到了上头,秦基业看见翻雨正在等自己,便告诉她丹歌情况堪忧,不仅宝卷一边哀求她一边咒骂她,就是她自己,也有遁入空门的迹象,光从那双美丽的眼睛看,已空空如也,似乎不再是动人的姑娘应该有的样子。说了,他求翻雨与丹歌过夜,不让宝卷再骚扰她。

    “可以,这个没问题。”翻雨说,“可是我不会劝她嫁给谢宝卷的。相反,我说我不让她与胖宝卷和好。要是没永王这个事,她还有可能与宝卷好,现在这事虽已过去,但在宝卷心里嘴上,是永存的。”

    “是的是的,”秦基业承认说,“我也如此以为,可若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绝无可能了!”翻雨斩钉截铁说,“还有:谢宝卷若是再敢肆意侮辱丹歌妹妹,看我不给他颜色瞧瞧,甚至阉割他的……舌头!”

    “所以大哥把丹歌托付给你,算是托付对了。”

    “你又正好可以避免与我同房,不是么?”翻雨乜斜着美目看他说。

    “好了,我既然规定别人不准同房,自家理应以身作则,不然这么多人如何肯听我的号令?”

    没人知道二位前郡主吃没吃过二位前黑奴精心烹制的豚鼠肉,甚至秦基业也没再问过猪瘦、羊肥心上人吃了那东西没有。

    后来的情况是:夜很快就深了,众人吃了很晚的一顿晚饭,但二位前郡主没有吃,说心情不好,所以吃不下。他们的妹妹采菱却吃了不少,与二位姐姐明显不同。众人看在眼里想在心头:不怪采菱吃得下,封驭多珍爱她啊,她也多喜欢这个小个子的少年啊。蹊跷的是,这顿晚饭去尘同样也吃不下,而中午,虽说才恢复元气,但他胃口相当不错,一连吃了许多水煮的干胡豆,是用肉汁充作佐料的做法。

    对了,还有解愁:虽然勉力吃了这晚饭,但胃口显然也小了些。见这个景象,两个少年厨子在兴高采烈之后忽然凉了心,稍后,到没人看见的地方抱头痛哭道:

    “给别人白白吃掉了,她俩压根就没吃!”

    “不对,吃是吃了,吃了一小半,然后都给我家的小主人吃掉了!”

    “不对,杨去尘不再是我们的小主人了,不该吃我们烹调的好肉!”

    “对对,那是给我们的心上人吃的,不是给他和解愁吃的!”

    将近后半夜,熟睡的人们都给二位前郡主的哭喊声弄醒了。不仅是哭喊声,前头还有相当清晰的梦话:

    “不好了,官军捉我等姐妹来了,要押去广陵与父王一同砍头呢,说是奉了皇爷爷和皇伯父的旨意哩!”

    据说这话是淘乐公主率先叫喊出来的,稍后,万安公主便醒了,听得妹子这般说,也哭将起来,神情很是惊恐,道:

    “算了,你我姐妹还是当朱家的作阳家的吧,那样还能侥幸逃命!”

    两个姐姐抱头一处,哭个不住。再后来,封驭与采菱来了,猪瘦与羊肥也来了,竭力陪着她二人,使劲安慰道:

    “莫怕,你们姐妹在海上的海船呢,神不知鬼不觉,天高皇帝远!”

    “官军即便在全大唐设卡按检你三人,也找不到了!”

    “纵使官健来捉你们,也须过俺们的菜刀口,怕啥!”

    “对了,你俩吃过那肉了没有?”

    “若吃了,就一夜到天明睡死了,不会这般警醒。”

    众人重新睡下之前,在一个空间的互相询问:“那肉”是什么肉?今日晚饭不见得吃过啥特别的肉嘛,既如此,为何两个黑厨子要问两个前郡主那样的话?后来,众人恍然大悟:猪瘦和羊肥一定是私煮了什么特别的肉,悄然带给两个郡主吃了。

    天全亮的时候,大多数已经起床的少年忽然听得万安又号啕大哭道:

    “我见着官军捉我到广陵菜市口,大刀子呼呼响着便要砍下来呢!罢了罢了,我就当朱家的算了!

    大唐是陆地国家,不是海域国家。何以见得?秦基业的皇舆图大唐疆域陆地齐全,可现在到大海大洋上,可资利用的海疆信息除了几座不大不小的近海岛屿,别的一概都没有了,基本无法判断现在身处何地离岸几何。但大唐原本又可以成为数一数二的海域国家。何以见得?宦布掌舵的同时,总在参看边上一根木杆托着的木盘,盘中有“地盘”上置磁勺,磁勺不时转动,北方始终在驾驭者的上方,这装置在大汉中土早已有之,但从未缩到这么小的体积,且可以置于身边,随时可以保持特定方向。除了这个,这条海船还是最初采用分隔舱室的航海利器,倘若一半的舱室进水了,其余舱室保持完整,则完全不会沉没。尽管如此,一旦大唐汉人离得海边远了,离得土地远了,忧虑和不确定感便会浮现在众人脸上,而若是没人解释这是暂时的,则没人会睡得着,不论生理和心理上有么多的难受。

    除了秦基业和宦布,上头没其他人,都在下头蜷缩,位于各种东西弄成的床榻上。宦布看见秦基业脸上也出现众人脸上具有的那种茫然感,便笑说道:

    “老弟以为不能再走远了,尽量靠近陆地,起码看得见岸边吧?”

    “嘿嘿,小弟脸上没了人样了,却给老哥看出来了。是的,胸腔里的心七上八下的,跟这船一样。”秦基业承认说,“还是略微靠岸行驶吧,即便后有追兵,也放弃了,以为或者给大海卷走了,或者靠了岸,沿着山与山之间的弯路溜之大吉逃之夭夭了。”

    “老弟看着陆图琢磨琢磨现在离岸边还有多少路程。”

    秦基业摇头道:“惭愧,小弟到了海上就成了无头蚂蚱了。老哥有海图,这罗盘便是老哥的海图”

    “快到浙江入海口了。”宦布说,“倒不是这装置告知老哥的,而是水流的颜色,海水的气味。颜色变黄了,海水也变得有泥腥气了。还有就是天上飞来飞去的鸟儿渐渐是陆地才有的种了。”

    “太好了,要不赶紧靠浙江的江口。”

    “到了,老弟要去哪里?”

    “老哥可有世外桃源一样的好地方推荐?”

    “记得你们说过富春江那边好。老哥也以为好,正好,小骈枝有亲戚在那儿当里正,虽然是只有二三十户人家的里正,但有他在那里,诸事好办多了。”

    秦基业心里以为好,嘴上没说,主要想看看宦布这么说真心的还是假意的。

    “当然,老弟若不屑不去,不妨往更下方的瓯江走。那里更蛮荒,人更少,可资利用的山货海产更多,只是海盐变得不值钱了。”

    秦基业心想:“这就对了,这个老宦有利益在这海盐里。这才是合理的,太过大公无私的人往往可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