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回(下)

作品:《天马行歌

    秦基业要下舱室告诉手下少年不日即将登陆,然后沿着古越国腹地到富春江。他刚踩到木梯,就看见下头敢斗用灼灼目光看他,神情既古怪又急切。他笑了,摇头想说啥但最终没说。他要去见其他人,但敢斗追上拽住他说:

    “泰山大人上回听得我重新怀疑颜学述不是颜学述的说法,为何总不问小婿为何老毛病重犯了?”

    “对,是老毛病,所以师傅没兴趣追问你缘故。”秦基业说,“若你真觉得师傅也是你的岳父,则秦娥已经是你的人了,你何苦标新立异,用揭露学述所谓的真身份来讨好师傅?师傅已经是你的岳父,你无须讨好了。”

    “不是的不是的!”敢斗一边张望四周一边轻声轻气说,“我确然感到焚毁侯景庙回来路上,所谓的颜学述断后自报家门太过蹊跷了,所以……”

    “敢斗,你是聪明孩子,”秦基业威严看着他,“可你为何总不肯放过忠心耿耿又文质彬彬的颜学述呢?对了,连宦大叔你也怀疑过。”

    “宦大叔我没疑虑了,但学述兄的疑问始终萦绕……”

    “还学述兄呢,有这么口蜜腹剑的人么?”

    敢斗见秦基业动了怒,只好点头哈腰说:“是的是的,小婿过于立功心切,连生死与共的好兄弟也怀疑上了!”

    说了这个,便迅速找到理由来说明自己何以立功心切:“就不瞒着师傅了:秦娥,您闺女虽然表面上跟我好得很,但背地里从来不肯与我同房。我那个委屈劲真是别说了。所以那天听见学述表现异常,心想正好刻意拿他做文章,揭露他的真相,在秦娥和师傅面前再立头功,叫秦娥心甘情愿与我同房仍不肯,则师傅帮我说服他,夸赞我道:好了闺女,放着刘金斗这么好的郎君不同房,你说你去找何人?谢宝卷么?”

    秦基业说:“好了好了,认识到动机不纯就好了,不必说这么难听的话了。同房同房,说洞房洞房还差不多!我大唐再胸襟宽阔再无可无不可,同房两字也只能在夫妻之间说,哪能在岳父大人面前说呢?!”

    敢斗装出诚惶诚恐的样子,忽然跪下说:“小婿口不择言,叫泰山大人烦恼了!小婿无地自容!小婿痛改前非。”

    秦基业还是生气,先走了。但敢斗起身后,还是坚定地说:

    “得了师傅,算了岳父,我这是言之有物说的。信不信,这人和这事之后多半证明颇有点名堂。”

    一会儿,他听见师傅到了最大的舱室,众人听见他的召唤,从各空间朝他那里去。

    秦基业告诉众多面容空虚、身体不适的少年:

    “决定了,今日争取在浙江口登岸,然后沿着古越国中心地带的山林向中南部行进,争取尽快抵达富春江,最终定居在孙坚孙策孙权故里附近。”

    学述说:“莫非那里有三孙镇恶避邪,师傅选择那里定居到战乱结束?”

    秦基业说:“也因宦大叔手下小骈枝的舅氏在那里做里正,时常有信函来说那里的情形不错,北去的流民也暂时没到多少。”

    众少年无所谓,都说只要上岸,别总在大海上流徙,去哪里都好。敢斗也去了,在众人不言不语颠三倒四懒得说话之际,问了一个问题:随便听说什么人舅舅是某某地方的里正,随便听说那个地方是世外桃源,就轻易赶去,是否过于轻率。秦基业狠狠盯视他,但随即懒得理他了,摆摆手走掉了。敢斗一看,知道自己的颇有玄机的问题等于白问了:所有人一转眼都离散了,互相搀扶去原来的地方一头倒下,开吐的开吐,横卧的横卧,叹息的叹息……

    敢斗苦恼不堪之际,秦娥悄然来到他边上,代表父亲严厉警告他:别得了疯病似的四处乱咬人了,不然师傅不要他在众人之中呆着了好不容易脱离战区去到愈加安宁的江南腹地,还是不要无中生有了吧。

    敢斗知道这下再也不能多说学述乃至宦布的嫌隙了,但问秦娥道:

    “连你也怀疑俺无中生有?”

    秦娥并不答复,瞧见四处没人,偷偷亲吻他的嘴说:

    “可怜的王孙,原来给憋坏了,竟导致四处找寻可以逗诱着忘却房事的其他事儿,找不到,索性胡闹起来了!”

    敢斗生气,说这事是这事,虽然也烦恼,但绝对不是那事,更烦恼的事,绝不能混为一谈。可他发现,这话他是说给自己听的,秦娥早不见了。他重新找到她的时候,她正跟丹歌和翻雨挤在狭小的毡垫上。他正待弄醒秦娥质问她,猛然给热烘烘的躯体抱住了,一看竟是半睡半醒的宝卷,说:

    “哎哟,算了,你就当我是你的胖娘子或胖丈夫得了!”

    敢斗给他吓坏了,使劲挣脱出来。转眼宝卷不说话了,忽然就哭泣,还很伤心。敢斗正待安慰他,他却又破口大骂,骂的是谁,自然不劳说了。

    海船沿着千古浙江朝里头行进,用的是风帆之力,用的也是舵手之力。江口是喇叭状的,水深江阔,浩浩荡荡。秦基业一点不担心会搁浅,但提醒宦布:自己也曾来过这江,分明记得到了里头,江面陡然收窄许多,有危险没有危险,得预先估量好了。海船主人说问题不大,这个江面来过许多次了,水路熟稔得很为了摆脱有可能追来的官军,只能选择溯流而上,幸好这船做得好,杂糅了大唐和大食的造船技术,靠着运转自如故而足以充分利用风力的船帆,溯流而上不甚费力。

    众少年都到甲板上来观看始皇帝和司马迁都见过的浙江,因她的雄浑壮阔而目不转睛并啧啧称奇。秦基业建议众人都来形容比方一番这盛大的江水,以慰藉这一年来的辛劳与疾苦。这是学述擅长的,可他不知为何情绪不佳,说:

    “借用李白的诗:钱塘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总在暗里打量他的敢斗笑嘻嘻说:“这是文人雅士独擅的能力,既然学述兄都说不好,则我更不会了。我就这么说吧:过去吧,没来过,光听过,浙江是那江今天来过了,浙江就成了这江了。”

    众人一开始没听明白,以为他胡乱搪塞呢,但学述首先抚掌,说:

    “太确切了!”

    秦娥很得意,搂了搂敢斗的肩膀,忽然朝江水作揖说:“浙江大人,既然我夫君都把你形容好了,我就免了吧。”

    听得这个说法,众人陡然笑了。

    宝卷始终情绪不佳,秦基业要他开心点,就指定他接着譬如,他问:

    “宦大叔,里头还这么宽阔不?”

    “渐渐变窄了。”

    如此,宝卷就形容了:“浙江是一年来的谢宝卷,刚开始胖胖乎乎的,情场得意嘛到头来,转为瘦瘦弱弱了,情场失意喽!”

    众人以为这话会让丹歌愈加远离宝卷的,所以有人让丹歌比方,丹歌叹息一番,忽然起舞,模拟潮流涌动,但与真实涌动的潮水不同的是,她的水流细微而细微,渐渐愈加细微,最终忽然停下。众人都明白过来了,就是宝卷,也哽咽说:

    “人家这是说浙江浙江,快快心如止水吧!”

    众人都沉默了,都为两人叹息:原本好好的,竟到了流水难回的地步。为了打破尴尬气氛,众人央求秦基业形容一番。

    秦基业推托道:“师傅哪干得了这个精细勾当,免了免了吧。”

    众人不乐意,说他是率先想到这个的,非来过不可。

    “要不这么形容:这浙江啊,上头的时候细小的很,就像师傅刚认得谢宝卷和封……封牧那时一样,后来渐渐增流了,来了许多水,分别叫做刘金斗,元宝,鱼二,来了翻雨,来了秦娥和丹歌,来了杨去尘和解愁以及猪瘦、羊肥,来了封驭,来了高晋风,来了颜学述,来了流水,来了柳七娘,来了金钗、银钗,来了三位郡主,来了……暂时来了宦大叔和老张头、小骈枝。”

    众人以为好,确实道出了这个大家庭的源起,于是欢呼加喝彩。

    接下来,流水也形容到:“大唐就是浙江,要灭它,安禄山先得一口吸光这里头的全部江水!”

    众人又高兴起来。先其子必然后其母,但柳七娘想了许久,说不出来,下意识眼巴巴瞅着掌舵的宦布。

    众人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但以为宦大叔不可能说得出啥好的比方,敢斗道:

    “要不宦叔勉为其难,替我们众人的娘亲形容形容比方比方譬如譬如?”

    “好吧,俺粗人一个为七娘子代言。”宦布一边掌舵一边开口,“这个浙江怎么说呢?对头,这么譬如吧:这江就像个逃难的好汉,原本叫浙江或折江,但为了不让仇敌追踪到自家的行迹,沿途弯弯曲曲周周折折,替自家编取了许多不同的名儿:一开始叫钱塘江,然后又叫富春江,再后头再称新安江新安江再上去,又弄了个既藏了马又藏了金的马金溪,给自家提示,那里埋着着对自家逃亡不可或缺的好东西,切莫忘了,忘了就给捉住了砍了头了,再也活不了拿不到了。”

    众人给他的说法说得目瞪口呆,稍后,前所未有鼓起掌来,说他真有想头,居然惟妙惟肖,把这条江形容得如此生动,此后再难忘记它的种种名号。

    但秦基业和秦娥父子几乎同时发现敢斗在悄然撇嘴,仿佛正喃喃对他自己说:

    “听见了,此人竟是逃犯出身,要不然哪能如此糟蹋这么好端端的浙江呢,否则哪能谙熟这个偏僻地方的众多江名水名呢!”

    比方是诗意,形容为虚妄,譬如也不能道尽真实。非诗意的现实是,因为时下是凛冽的秋冬季节,这条有着众多不同名称的江水在钱塘江与富春江会合的地方露出江底来了,而且这是一个水流从西北折向西南的位置,原本就不多的富春江水愈加迅捷注入钱塘江,本身水流有限的窘况愈加明显了。宦布摇头说看来只能走陆路了,不然海船迟早搁浅。秦基业见西南方向的富春江果然散布不少搁浅的船只,而岸边树木茂密道路隐约,便下令做好离船登岸的准备。

    秦基业劝说宦布卖了海船,与众人一块结邻于富春江边,也好安度余年。但宦布想独自留下来,说:

    “到底舍不得这老伙伴似的老海船。它在哪儿我在哪儿,这是命定的。”

    秦基业只好握住他的手,沉默半晌。见四周围着的人忽然走开,连柳七娘也不在了,他再度努力,说:

    “老哥,留下还有七娘,走了就没了。你没看见小弟看见了:人家似有不忍告别的眉言目语呢。”

    宦布摇头苦笑:“不留了,走。自家这张脸面,加上自家这个声音,她不嫌弃,我还憎恶呢。走了的好:走了,要不了多久,七娘就有更好的人。”

    秦基业要说什么,宦布又说:“对了,想起来了,小骈枝说他舅氏做里正的桃李坞有好几个鳏夫,女人有生娃子死的,更有得病亡的。”

    秦基业见他这么决定了,只能叹息而已。

    至于货物,船主给出两个方案,一个是试着看看秦基业师徒是否能一次性带走,二是暂时放在海船上,等几天富春江的水接获来自新安江的清流,能否溯流而上运抵桃李坞。两人就这个议说了一会儿,决定还是随身带走:到了桃李坞,这些东西可以立刻买卖,以募得税居赁屋甚至买地建屋的用度。宦布竭力赞成,说如此,他肩上的压力顿然轻了。

    但宦布不容许老张头尤其是小骈枝留下来做伴于他,一定要他俩送秦基业师徒抵达富春江桐庐县小骈枝舅氏当里正的壁坞。但老张头真到分离时分,也坚决不肯舍弃主人,说当年要不是因为主人,早就在海边冻馁而死了。他留下了,秦基业带走小骈枝。

    其实,小骈枝也舍不得主人,但宦布骗他说,要是能暂时把这海船租借出去,多半会带老张头去桃李坞找他去的,还说:

    “老哥颠簸半身,虽然没挣得多少钱,但至少认得了你小骈枝和老张头,认得了秦基业师徒,是时候辞别水路上岸养老了。”

    正在指挥手下男孩将货物驮载在马匹上的秦基业听得这话,虽知是哄骗小骈枝随意说说的,但还是装得相当欢喜,而后告诉宦布,他带走的不光是小骈枝,还有他的钱财:

    “那些海盐里有老哥的份额,是我支付给你的报酬。阿芙蓉里也有一部分是你的。”

    “这个与我无关,我不要。”宦布坚决说。

    “那东西是我听了你说的故事,受到启发弄来的,自然也少不了你的好处。”

    宦布说:“算了,还是留给老弟吧,老弟前头支给我的钱够多了。”

    秦基业说:“要给的,但现在不给:你来富春江与我结邻我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