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回(下)

作品:《天马行歌

    三人一走,蒙面头目说:“先生是该猜出来了:本地衙署捉拿三位前郡主,一是为大唐宗室斩草除根,二是挟着这三个人,也是去洛阳觇看伪燕国虚实的极好理由,秦先生不也是靠着膝下的亲女义子什么的才打入永王宫中,与我等里应外合灭了贼王了嘛。”

    秦基业便跳下马来道:“裴大人或李大人或杨大人,这个计策倒也不错,也是为了大唐好。不过在下有几句肺腑之言,可与你说得么?”

    蒙面头领也跳下马来,去到他跟前:“说得,自然说得,只是不可太延迟了,误了下官的公干。”

    秦基业笑道:“三言两语便说完了,大人可作速回广陵交差。”

    便与蒙面头领去一边走着说。起先,众人看见蒙面头领连连摇头,嘴上说“不成,不成”,可后来,经秦基业再度劝说,渐渐哑口无言了再后来,居然大惊失色,连忙半跪着谢过秦基业。

    马上的去尘、敢斗、宝卷等人本来一身紧张,军械握得紧紧的,见了此情此景,知道斗不起来,便松了一口气,凑着一块道:

    “眼见得俺们的师傅说退官军了。”

    “金枝玉叶捉不去了,要当成俺们的妹妹们爱惜了。”

    “真不知师傅如何说退此汉的。”

    “别松懈了斗志,怕是不这么容易吧!”

    “对了,此人究竟是谁?”

    “该不会是宦大叔?”敢斗故意说,“思来想去,宦大叔最有理由戴假面嘛。”

    但这一说立刻遭到众人反驳:

    “不可能!”

    “决不可能!”

    “人世间还有比宦叔更好的人?”

    那汉子摘下面具,还原为杨大目,下令将掳获的学述等四人还给秦基业,最后施礼谢过他翻身上马:

    “先生走好,后会有期!”便带着手下百名官健腾达去了,留下了一地的面具。秦基业长长舒了一口气,翻身上马,策了一鞭,对众少年道:

    “莫发痴了,还不快走。”掠过他们,追上前头的人马。敢斗当先追上秦基业道:“师傅是如何说退杨大目的?!”

    余少年也赶来,嚷着道:

    “说与俺们听听!”

    “也好学着点嘛!”

    秦基业却并不停马:“这个不要紧,要紧的是官健退了,没捉去三位郡主。”

    三个前郡主得知喜讯,抱头哭将起来:

    “多谢师傅救命之恩!”

    而封驭、猪瘦、羊肥也与众人围定秦基业,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秦基业便说道:

    “师傅只是说:当今天子爷跟历朝天子爷一样,天赋反复无常的秉性,今日恨皇弟另立朝廷,杀他与他的家人,明日一追悔,肠内的亲情一发作,捉他侄女的人便脱不了干系了,不给砍了头灭了族长才叫怪呢。杨大目一听,自然发怵了,问师傅该如何做。师傅便趁热打铁道:回扬州去说三郡主逃脱了,消失在茫茫苍苍的南中国了,要么在大海,要么在江湖。”

    众少年纷纷道:“如此简便,却这般有效!”

    “可见万事不在狠,而在巧哩!”

    秦基业便道:“这事过去了,莫再说了。赶路要紧,免得大目后悔,又追将上来!”

    听了这话,封驭、猪瘦、羊肥急得满头大汗,一下子带三个郡主驱驰在最前头,一刻都不敢喘息下来。

    秦基业一边走路一边处置七娘母子和学述夫妇告缺失踪的事儿,既夸赞学述,说他机警异常,及时发现七娘母子不见了,带着晋风前去搜寻,但也责怪他不通知自己或翻雨,擅自与晋风去冒险,差点造成不测后果。学述唯唯认错,没有一点辩解晋风诺诺怪自己,说是自己不让学述告知师傅的,免得众人惊慌起来。这事毕了,秦基业挥去学述、晋风,叫来翻雨,让她与七娘谈事,而自己跟流水说话。

    流水说母亲最近性情大变,居然要远离分别了八年最近刚团圆的儿子,私奔追随宦布。

    “宦叔挺好的,毁容损形也没啥,但阿母起码可以央求师傅和翻雨姐姐撮合这个好事,何苦私奔,自损好端端的名节,十五岁守寡至今,十六七年都过去了,为何忽然就守不住了呢?!”

    秦基业抚摸他的头颅说:“你娘亲必有无法与你明说的缘故甚或苦楚。莫急,翻雨姐姐就快问出所以然来了。”

    显然是的:翻雨问出所以然来了,正与七娘搂抱在一块,仿佛她是有主张的阿母,七娘反倒是受委屈的闺女。稍后,翻雨过来与秦基业耳语几句。秦基业点头道:

    “果然如此。”

    但他没有对流水道出所以然来,而翻雨则带走七娘,持续与她小声说着啥。流水很不安,心里想:

    “母亲不知道说了啥,师傅又不肯说出所以然来。”

    于是他静穆站着,久久看着秦基业。秦基业只好说:

    “没啥太要紧的,你阿母是多虑了:看到其余男孩儿都有屋里人或心上人了,唯独你没有,又不主动向女娃儿示好,恐你为了孝敬她不考虑成家立业,便用私奔来成全你。当然,宦大叔待她不错,她也动心。”

    流水顿然抽泣,浑身战栗,不知道如何是好。幸好去尘过来了,由解愁搀着,惊讶说:

    “哎哟俺的好兄弟,今日你这是怎么了,一会儿不见了,一会儿又哭泣了!啥事,你说与为兄听,为兄替你主张一番可好?!”

    流水自然不说母亲私奔的事儿,只好用他事来掩盖此事:

    “忽然想起熊耳山的过往来了,不禁有些后怕:万一找不到钢针,现在还不是苦苦在找?”

    “好了好了,找着了钢针,”去尘拍着他的肩膀说,“也找着了母亲,更找着了杨去尘,多美的事儿。”

    “是啊是啊,幸亏如此。”

    重新上路,翻雨的马带着柳七娘,秦基业的马带着流水,一路予以尽可能多的慰藉。但在慰藉淘乐和万安这事上头,猪瘦、羊肥却全然无济于事,两个前郡主因接二连三受惊,累积到现在,忽然陷入谵妄。具体征候是一会儿惊呼,一会儿哭泣,一会儿盗汗,一会儿昏厥。秦基业看过,拿出从长安带来的药丸,让采菱给二位姐姐服下再行观察。随后两个时辰的种种状态让秦基业出了一身冷汗:药物无效,两位曾经的金枝玉叶随时有可能贵命告殂。两个曾经的昆仑奴哀嚎不已,发誓若是她俩命归泉壤,他俩就要追随而去,在葬具寿材里与她俩最终结成连理枝,那样的话,他俩就真正扎根在如同浩荡之浙江的大唐疆域了,再也不会漂流到别处去,而小时候漂流来大唐已够苦楚的了。是的,他俩这才把秦基业要求的形容浙江的任务完成。

    当然,两个厨子是想以自己的决心和爱意来制止两位郡主滑向阴曹地府,但这全然无用。挨至傍晚,她俩依旧昏厥着,似乎再也不会醒来。猪瘦、羊肥伤心之余,真的开始准备殉葬,说地下太冷了,不能让两位郡主孤零零没个伴。采菱摇头,说没必要,两个姐姐彼此之间就是依傍,不要他人了即便要他人殉葬,姐姐们也不会答应两个黑昆仑的。但两个前黑奴顾不得那么多的禁忌,说大唐汉人的男女授受不亲是对生人说的,对死者不起作用。他俩亲自做棺材,虽从未做过,居然做成了。当然是大棺材,足以一口埋两人。学述觉得有责任提醒两个厨子,殉葬在华夏已禁绝一千多年了,因残暴不仁,违反天道,逆违人心,为此特地念诗给两个厨子听,是诗经国风秦风黄鸟:

    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维此奄息,百夫之特。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桑。谁从穆公?子车仲行。维此仲行,百夫之防。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楚。谁从穆公?子车针虎。维此针虎,百夫之御。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但猪瘦、羊肥说那是被迫殉葬者的悲剧,而他俩是主动殉葬的,有的只是幸福,而不是悲戚。正这么说着,近来一直不肯主动说话的丹歌忽然大哭起来,独自到一边去伤悲了。众人惊讶不已,但随即想起来了,她的父母就是因为失却女儿,在长安凶肆等待期间,因食宿没有着落,又担心丹歌回来没有钱财用度,才被动答应殉朝廷前司仪署令的葬的。总是哀求丹歌原谅的宝卷见丹歌给提醒起此事,又要大大悲伤一番,不禁愤怒,狠狠推倒猪瘦、羊肥道:

    “要殉葬尽管去死,何必只嚷嚷没动作,又惹起别人的伤心事来!”说罢,去宽慰丹歌责怪自己了。

    天色将晚,一个经过的采药人给秦基业请到两位郡主身边,看看有啥药材可给治的。采药人说也没啥的,无非给恶鸟惊了灵魂,灵魂飞走了,也成了鸟,所以只要射杀满身红色的恶鸟,又吃了恶鸟的肉,给它们摄走的灵魂自会回到病人身上。说罢,不管别人信不信,径直唱着他的越讴走了。秦基业虽东西飘荡南北奔走,算是见多识广了,但也给这种说法弄得无所适从了,更别说其他人了。见别人不置可否,一脸希望的猪羊未免慌张,说:

    “你们不去我俩去!”

    “我俩也会开弓射箭嘛。”

    赶紧从正在试躺的棺材里起身,作速寻找到弓箭,匆忙追上尚未远去的采药人,问寻哪里有颜色鲜红的鸟儿。

    问声袅袅,答声袅袅,融入江水,化作纤云,缕缕不绝。

    半个时辰开外,天愈加黑了,纯然靠着江水的泛光和反光,才把四周山路留在傍晚这个说法里。哭声骤然起了,并非两位郡主溘然长逝了,而是两个厨子回来了,说果然有红鸟,但因为挨近猎杀时的走路声草木声太大,射得又急切,结果只中伤一只,但也飞走了。说完哭毕,俩人见心上人还勉强出着气,便央求秦基业作速派人再去射。

    众人已从采药人稀奇古怪的说法里钻出来,以为试着做总比被动等要强,便都抢着要去,但流水一旦出来说明非他不可的理由,众人就不再争辩了:

    “师傅兄妹都知道,我一人在黑夜里待了整八年,现在获得莫大的好处:给我一点光线,就可以在心里眼前还原出一个大白天来同样,走路的脚步声也可以做到若有似无,当时在熊耳山,分明感觉到没鸟兽回避我:从脚步上听,我毫不存在。还有就是:弩子我也射得准,可谓针无虚发,这是去尘兄和师傅爹教授我的东西,现在终于有所裨益。”

    两个黑孩子颠颠过来,要带他去红鸟聚集的地方,但为他拒绝说:

    “大致方向明了了就能找到,无须陪着去,免得打草惊鸟。”

    为了叫他赶上时间,去尘把脚力好的戴白星交给他,还问:

    “你肯定不要我随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