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回(上)

作品:《天马行歌

    流水骑马持弩,凝神谛听。远处有嗡嗡的声响,估摸着是红鸟在给射过之后,重新回到聚集地了。天上相对还亮着,他抬头看见因秋意渐渐浓了,空中有林林总总的大鸟,一路往南飞,排着一字形或人字形。再仔细一看,居然有红色的,是比鲜血稍暗的那种红,红得像枯萎的红枫那样。他知道,那是受惊飞上天上还没及时下到聚集地过夜的红鸟。他又驱驰了一段山路才下马,把戴白星系在树上,徒步快走。

    没多久,便在下山坡上看见左近靠河边有一大片漫水滩或沼泽地,果真有几百只红鸟拥挤在一块,趁天色犹亮仍在翩然起舞。他那非凡的眼力一眼看见最靠近水边,有两只大红鸟相对离群,等于索居,是离群索居的独对儿,正在交颈嬉戏,无疑是一雌一雄。

    他以沼泽边的草木为依托,像一只猫的身影悄然挨近那两只浑然不觉的大鸟,与此同时,弩子平端起来,三枚钢针中的一枚搭上机关,扯紧了,觑准了,发出了。只听得一声微响,便倒了一只,另一只登时咯楞楞冲霄而上,悲鸣声响彻上空下陆,几乎要叫老天堕泪了。不用说,此时水面上没有任何红鸟了,都冲霄而上了。

    但只有那只失伴的红鸟在悲鸣在盘旋,流水听得,心中大为不忍,可射得的那只他不能不要,便过去拣起来,见那钢针恰好穿过脑袋,横插其中,犹如他头上的发髻横插着用以固定的簪子一般。他拔下那钢针,藏于挂着的皮囊中。他祝祷:起码万安郡主活过来了。他承认,若是猪瘦不喜欢他,不表示在先,那就由自己来提出与她好。他笑了,对没在身边的娘亲说:

    “你看啊阿母,我也在找女娃娶为妻子了,你在我身边又有何妨。”

    转眼又听见悲鸣声了,抬眼望见那只逃脱的大红鸟盘旋于前后左右,似要滑翔下来啄他的眼珠子。他更为不忍了,躲避并驱赶它:

    “大红鸟,没奈何,安万妹妹和淘乐妹妹的性命更为要紧,既然土人说你们死了,她们就能得救,你们就不得不死。”

    但幸存的红鸟哪里肯听,再三飞下来攻击他。他躲避着说:

    “飞去南边吧,路上你的同类甚多!再找另一只交颈下去吧,不管你是公是母!”

    全然没用处,失伴飞的大红鸟不依不饶不管不顾,有一次还真啄中他的后颈。这下,好脾性的他给激怒了,只好钻出躲藏的苇丛,敞亮了端起弩子,装着要射那大鸟的样子:

    “那你也一同死了吧,殉情岂不好!”

    那大红鸟正直飞而来,喙与颈都突出来了。只听得一声弩子响,叫它蓦地旋转掉落。流水赶过去,看见它抽搐几下身子,须臾也死了,睁着的眼睛里有红红的泪水。这还不算,他惊骇发现刚才聚集过数百只红鸟的漫水滩也是红的,仿佛给血浸染过一般,照得天际布满晚霞似的。

    流水给强烈的难过攫住了,但这无碍于他哭着握着那对红鸟找回来路。在马上挂好死鸟,他翻身上去,抹去泪水往回跑。跑不多久,天上的声声悲鸣重新起来,一看,居然像是晚霞在悲鸣,几百只的红鸟组成的晚霞!

    营地,猪瘦、羊肥生了火支了锅,专等流水射得红鸟回来煮上,连肉带汤给两位郡主喝下去滋养身子返回灵魂来。流水走后,他俩等了又等,没及时等回流水,倒是惊喜发现两位郡主先后醒来,说:

    “有人射鸟了,梦中见到了,可我本身也变成了飞鸟。”

    “说要将回来煮了吃,可我俩本身也是鸟,如何吃?人能吃人?”

    欣喜异常的俩厨子明白那个本地采药人是通神的,谙熟人与鸟的关系。

    “难怪越人崇拜的是飞鸟。”博学的学述赞叹说。

    黑漆漆的林子那头传来得得马蹄声,两块晃荡的红色先出现,接着才是戴白星额头上那个白点,最后才是流水本人。众人喝彩起来,道贺流水不辱使命。流水却哀凄看着阿母,仿佛说:

    “阿母,不好,大不好,儿开了杀戒。而在熊耳山,灵音法师从不叫我杀生。”

    但看见两位郡主转阴回阳,他又不后悔了,渐渐如释重负。众人不知道这是什么鸟,为何羽毛这么红,围观并微观了许久,也弄不清所以然来。

    两个厨子拔毛洗鸟,惊讶发现原来是白鹳,羽毛的红不知是先天生就的还是后天染成的。之所以难以判断,乃在于:一部分的红洗去了,是表面的剩下的红却洗不掉了,应该是生来如此。众人很不安,都说怪道模样看着很熟悉,之所以没认出是白鹳,因这鸟居然变成红鸟了。

    “这么说这不是吉祥鸟儿,”羊肥喃喃说,“也吃不得了。”

    “但两位郡主明明说,有人要给鸟吃呢,那个采药人也说吃了红鸟肉,给红鸟带走的灵魂方能回到人身上。”秦基业说,“师傅以为先煮肉再说,若是她俩重新醒来仍要吃,吃了就吃了。”

    鸟肉煮得稀烂喷香了,两位郡主都没醒。直到天亮才醒来,问吃不吃鸟肉,都摇头说不吃,闻着这味儿就恶心,想吐不想吃。天上又盘旋来一大片晚霞,但时辰明明是早上。众人抬头看着,心里掠过不安。只有流水晓得这事的真正缘故,怕说了弄得这事变得愈加玄虚古怪。但他心里嘀咕:

    “对应得好:两只红鸟掉地了,两位郡主也好转了,一点不见濒死神情,说明射下红鸟不是坏事。”

    但向来不忌惮杀生的猪瘦、羊肥当着俯瞰的红鸟,掀开锅盖,以柳叶刀割下最好的腿部位,要捞那烂熟的肉,先给流水试吃。流水赶紧躲开去,说:

    “不吃不想吃不敢吃!”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一阵扑棱棱的翅膀声,一只红鸟从空中倒栽下来,一头扎入锅中,扑腾几下,便死了。众人大惊失色了,而锅边上的猪瘦、羊肥以及其余人多有被溅出的沸液烫着的,无不哇哇叫喊:

    “莫非见鬼了么?!”

    “天哪,鸟也会殉葬!”

    秦基业赶紧叫道:“大家伙赶紧散开,以免天上的红鸟下来报仇雪恨!”

    众人立刻散开,尽量依托树木,而猪瘦、羊肥赶忙扑到惊恐万状的淘乐、万安身上。

    翻雨一点不着慌,让少年们用弓箭伺候天空。众人照着做,形成奇异的阵势:地上的人对峙天上的鸟地上的人用弓箭,天上的鸟用粪便天下人的弓箭有限,天上鸟的粪便无穷。红鸟的粪便稀里哗啦弃掷下来,弄得秦基业师徒一片狼籍。但最终,更奇异的事儿发生了,演变到恐怖的地步:用作袭击物的鸟粪忽然也转成红色的了,把地上的人染成了红色,看着人不人鬼不鬼。流水见如此,知道不能再瞒下去了,便嗫嚅着对娘亲说:

    “阿母,说起来,是俺杀了一对鸟夫妻,其伙伴知道了复仇来了。怪我,没多想,就害了人家。”

    柳七娘紧紧遮蔽他,说:“不妨不妨,就好就好!”

    但敢斗觉得奇怪,说:“说是夫妻,不如说是母子或母女:鸟阿爷出去觅食了,侥幸躲过劫难,但今天找来,总算成功殉葬先走一步的母女或母子了。”

    流水泪如雨下,发现母亲也泪如雨下,于是跪地请求母亲原谅。柳七娘摇头微笑说:

    “不,你救活了两位金枝玉叶,虽然她俩即将归属猪瘦、羊肥,没你的份。”

    众人听得流水透露死鸟的秘密,一一从树下出来,啧啧称奇,同时也又呜呜哭泣,尤其是女孩儿们。

    俩郡主回魂了,红鸟吃不得了,还是一家三口呢,再说自杀于锅中的雄鸟把浓稠的汤汁给染红了。众人决定掩埋这一家三口。两个黑昆仑亲自挖的坎,说:

    “一家三口不死,我们两家四口就难说了。”

    两位郡主不反对这个说法,点头哭泣道:

    “红鸟儿,若是我俩无意中叫人杀了你们,也不是有意的。”

    “要不然怎么说做梦不算真事呢。”

    三只变成红鸟的白鹳掩埋于火扑灭锅移走后挖下的窟窿眼里。众人用土堆了高耸的封土,最前头一块木碑已矗立,学述正在往上写字:

    红鸟一户三口之冢

    秦绩师徒哀立

    接着走,中午望见赶集会的村民。不是一个村的,是附近各个村的,但穿着打扮不像大唐的,倒似魏晋的,而这是学述看出来的。果然,土人说是那个朝代的服饰,之所以如此,乃因今日十月十九,是三国吴大帝生辰日,要去富春江王州吴大帝故里祭拜先烈,祈祷本地永世太平。众少年多有从长安来的,好的就是热闹两字,便喧嚷着也要去观礼。秦基业得知这是路过,是顺便的事,便答应了。

    王州是孙权故里,是其父孙坚之父种瓜得瓜的地方,也是富春江最大沙洲,北边是富春江整个流域中最宽阔的地方,南边是一条叫做瓜桥江的溪流,风水好得很,难怪出了孙权、孙策和孙坚父子三杰。秦基业师徒周游一番,觉得即便是乡野,也比石头城安全多了。土人的村落并不多,但村民家家繁衍生息,个个安居乐业,几千年都不曾遭遇战事一般。敢斗见师傅岳父脸上有买地建房的意图,正在问地价与工钱,便在他问过之后说:

    “要不就在这里留下,不去桃李坞了?”

    “再说,先看看先问问。”秦基业不答应,要比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