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回(下)

作品:《天马行歌

    越往里头走,人就越多,多是中原流民,土人称之为雁户,指他们行踪不定,这个月在富阳,下个月就可能转去瓯闽之地,犹如天上的大雁飞来飞去。秦基业虽然求田问舍,但最为关切的是安全与否,土人自豪说:

    “甚为安定,千百年来孙坚父子护助本乡本土哩!”

    流民也说:“确然民风淳朴,路不拾遗,恍然之间以为仍在开元盛世,可惜距扬子天险并不太远,安禄山的贼兵渡江打来,三五日便到了。”

    另一个雁户告诉秦基业:“刚斋戒沐浴毕了,去吴大帝祠庙抽上一签,若大吉便留下若大凶,再往南走。”

    秦基业看见小骈枝心里不安,便宽慰他说:“没说不去你舅氏村子,只看看问问。”

    小骈枝认真说:“没关系的,师傅实在觉得此地好,小的找舅舅说明情形去。”

    秦基业举棋不定,一声不吭。

    敢斗和秦娥等人说:

    “师傅,俺们去江边沐浴一番,弄个太牢,去孙权庙抽一签如何?”

    猪瘦、羊肥要去街市买一口猪另加一腔羊,却说:

    “牛就免了。如今大唐蒙难,江南幸存,牛吧,不管黄牛水牛,无论耕牛肉牛,都可以用于稼穑。好好种粮,丰收了,中原官军百姓便有了粮食,有了粮食便能打胜仗,尽早消灭安史叛军,廓清寰宇,再造社稷。”

    虽不是天寒地冻的隆冬,但也已是树叶转红的深秋,在富春江沐浴是要冒风寒的。秦基业让除了去尘以为的男孩代表众人浸水洗涤,女娃就没必要了,一是无法光身,二是与许多地方一样,祠庙是禁绝女人进入祈祷的。但翻雨不以为然说:

    “我是胡人,又是男装,我要进去看看你们的英雄长啥样。”

    秦娥给她鼓舞起来,忤逆说:“没人知道我是女娃,我随翻妈雨娘进去!”

    秦基业怒道:“你先跳入江里给我洗洁净了!”

    秦娥要照着做,但翻雨先下水了,把自己弄了个透湿。到了她穿着男装一看就是个女人之际,秦基业赶紧说:

    “好了,上来,女娃想去可以去,但都别下水了,瞧你们的翻雨姐姐。”

    宝卷谢绝下水:“我近日不比往常,吃没吃好,睡没睡足,又没了建功立业的勇气,而且岁数似乎也大了,没必要去拜少年英雄孙权了。”

    说罢,便倒在草地上果真睡着了。秦基业看看无动于衷的丹歌,让别的男孩下水。敢斗是狂呼着“冷冷”跳进富春江的,他的秦娥已经备好布巾,等着他上来温暖他擦净他。其余有妻子或对象的也都如此。秦基业光顾着发号施令,忘记自己是一行人里的主祭,更须沐浴。翻雨见他如此,暗中召集秦娥等女娃,忽然袭击他,把他丢进江里扑腾了好一会儿。众人大笑,丹歌最近很少笑,但也笑了。

    师徒们先在王洲祭拜孙权祖父孙钟以上的祖茔,而后随土人流民进入吴大帝祠庙。香火繁盛,袅袅扬扬,都快遮蔽住攒动的人头了。主祭是孙氏嫡派后人,见秦基业师徒个个气宇轩昂,且又持来丰盛的牺牲、香蜡和糕点,便不敢怠慢,撇下其余香客来应承:

    “先生从何而来?”

    秦基业回说:“俺二十来个人是中原流民,今日刚抵宝地,特意斋戒沐浴,前来祭拜英雄,顺便抽上一签,看看是留是走。”

    主祭道:“实不相瞒,本地自从出了我英武的先祖,千年来一直没什么值得一提的战事。是留是走,看先生抽签结果。”

    吩咐庙祝预备好乌木古签。

    祭物摆好了,香烛点燃了,人员下跪了。秦基业念念有词道:

    “古人庇今人,今人赖古人。古今都是人,心有一点通。”

    祈祷完毕,便起身,率众少年到放置木签的后殿。那主祭叫庙祝摇晃签桶,秦基业闭目凝神,从签桶里抽出一支签来。众少年鸦雀无声,等着看师傅中的什么签。秦基业张开眼睛,见签上写着八字汉隶:

    “山停水住,大吉大利。”

    登时松了一口气,身后少年也看见了,都笑道:

    “终于不必再往南走了,都走了一年多了!”

    “实在疲乏了,当务之急是歇乏。”

    “还得建房盖屋,生儿育女,教养成人。”

    但秦基业犹有疑惑就教于主祭:一是桃李坞好歹与否,叫叶流的里正或堡主为人如何二是为何富春江出现了红鸟,分明是白鹳,因身上沾染了来历不明的血迹,才变成所谓的红鸟,这红鸟是否预兆不祥。众少年没被允许挨近主祭,是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听主人如何回答的:有桃李坞,好地方更有叶流,好人,此人刚带坞民来过祭扫,不凑巧,错过了红鸟确然就是白鹳,之所以成为红鸟,真正的红鸟,洗净了羽毛仍见红色的红鸟,乃是从春秋战果到现今,这些鸟儿沿着华夏东界,从北方迁徙到南方,几乎从不更改轨迹和宿留地,因此来了问题了:既然中原从古至今兵燹战祸绵延不绝,那么这些白鹳从古至今在中原流血的土地上啄食过死人浸染过污血,久而久之,便从本质上从白变成红了。

    “可以预计的是,再过上千年,没有白鹳一说了,就剩下红鸟这个称呼了。”主祭说,“尽管如此,先生看见的红鸟目前还不算太红,只是从白到红一个过渡罢了,或许可以叫桃红。对了,先生师徒要定居桃李坞,到了明年桃花盛开,就能验证我的话了:真的是桃红色的红鸟,跟桃花像极了。至于是凶是吉,我以为是吉:你看看,先生,连流转来的红鸟都把富春江当作避难之地了。”

    步出庙门,众人见秦基业如释重负如沐春风,似乎变成另一个人了:真正会笑了。众人不要他吩咐,做好去桃李坞的准备,更是把他举起,扔在他的战马上,然后把小骈枝抬到他前头。小骈枝很是后悔:

    “舅舅来过了,应该是在重叠时间里,为何偏没见到他老人家?莫非好多年不见,他老了我大了,彼此不相认了?”

    秦娥见敢斗也容颜舒展,没了疑神疑鬼的警觉神情,便打趣他说:

    “如此说来,阁下终于搁下你那颗疑神疑鬼的心了?”

    敢斗羞愧难当看了一眼师傅岳父,正好看见其意味深长掷来的一笑,便说:

    “从今日起,真的可以有老婆了。”

    秦娥扭头便走,说:“我哪是你的什么浑家,分明都不曾真正结过褵合过卺嘛!”

    敢斗追上说:“那好,我叫师傅爹给你我补办婚礼!”

    听得这个喧嚷,猪羊二人也喧嚷起来:

    “对对,这个要的!”

    “好好,正好我俩人的好事一并弄成,师傅你说如何?!”

    时辰尚早,还能赶路,就沿着王洲北缘走,尽量看得见江水。到底是平陆,方便多了,而且一路上人在江边,等于人在画中,人也成了画。秦基业在马上问众少年:

    “你们在金陵设想的治生术可还记得不?”

    众人说都记得,但明显不想多说这个。

    秦基业接着问:“当时是谁家的设想最具可行性,也能行之有效?”

    大家懒洋洋的,但想起是敢斗和秦娥的。秦基业要众人概括了说。众人只好说:就是植物和动物合起来养殖,植物的废料喂动物,比如鸡鸭,比如牛羊,而动物的粪更可以肥田,反过来促进植物生长。

    “师傅很是高兴,”秦基业说,“都还记得嘛。那么到了桃花坞要尽快付诸实践。虽说快入冬了,但富春江一带远离中原,还有好时佳日把有些活儿预先做起来,比如寻找合适的土地,买牲畜来养殖。”

    众少年都同意,但就是不想多说这个。猪瘦、羊肥干脆喧嚷说:

    “俺的师傅爹,这个虽重要,但没那个重要!有了那个,这个的出产才派得上用处。”

    “对嘛,那个生产了,这个才能生产,否则生产了也没用。”

    “那个是哪个?”秦基业明知故问。

    两个黑厨子顿然涨红了脸,仿佛两朵漂浮的乌云,看着不远处的两位郡主。二位郡主也涨红了脸,宛若二片流转的晚霞。这两对人儿恰好组成一幅西边晚霞东边云的暮色图呢。这下秦基业不装糊涂了:

    “不过此番成亲须与上次不同,不能大操特办。上回在石头城,婚事差不多办成了,只是最后步骤缺省了。这次补了缺省的部分,这婚事也就彻底成了。”

    鱼二、元宝不安生了,眼巴巴望着金钗、银钗。众人这才发现,在秦基业说着上述话语之际,那对孪生姐妹分别从鱼二、元宝的身边下来,叫他俩合骑一匹马,自己另跨一匹。这两个新嫁娘一反常态,眼含泪水,仿佛极不情愿已成为鱼二、元宝的娘子。秦基业清楚这婚事的原委,便说:

    “鱼二,元宝,娘子似有话要说。你俩怎么搞的,成了婚了,却给撵下来了。”

    鱼二、元宝颤了颤,说:

    “我两个与金钗、银钗的事起先别别扭扭,后来和和美美,现在又别别扭扭了,实在不知是何故呢。”

    “不过,若是两个浑家不乐意认俺两个人为夫,便也罢了,索性听任回金陵或在本地另觅夫婿。”

    秦基业又望着那两个新嫁娘道:“是否思念父母,欲回金陵去?”

    她俩埋头弄衣,不肯说。

    “若是不承认当时匆忙操办的婚事,可以一笔勾销。这也是一般人情所难的,鱼二、元宝自不会为难你们的。”

    孪生姐妹摇头说:

    “这婚事铁定了,是父母做的主,不能反悔了。”

    “就是金陵的婚事办得太仓促了,不像真的,不如跟着众兄妹重新来过一遍,可行?”

    鱼二、元宝连连点首,又眼巴巴央求秦基业。

    秦基业便笑道:“这个好办。”

    于是得益于永王称帝的那两对夫妇喜不自禁。

    秦基业接着说:“封驭、采菱的好事是在金陵台城由永王一句话说了算的,这可不行:皇帝是伪的,他认可的婚事也是伪的,所以得重新办,一同办。”

    封驭和彩菱以为也是这样的,便欣然从命。

    “只是采菱两个姐姐似乎不太情愿嫁猪瘦、羊肥哩。”秦基业挑明了问题说。

    众人便望着淘乐、万安并猪瘦、羊肥。两个金枝玉叶还没说什么,两个黑炭玄煤似的男孩儿便蔫了。猪瘦垂头道:

    “我俩原本是南海国黑昆仑,当然不配与大唐郡主结为夫妇。”

    但羊肥转而抖擞精神道:“可现在情形不同了:我俩为大唐立过战功了,又成了大唐臣民,而她两个呢,如今又成了皇家的仇敌,所以你嫁我娶,门户倒也大抵相当了。”

    秦基业道:“就看淘乐、万安意下如何了。”两个女孩儿泪流满面,并不言语。众人以为这事成不了了,直为猪瘦、羊肥而难受。不料采菱催促马匹来到两个姐姐边上,道:

    “姐姐,你我再不是天上女儿了,已是不折不扣的民女,可猪瘦、羊肥又不是一般少年,一路随师傅打来,几番救下师傅与众兄妹。有些我听封郎说了转述给你俩呢,比方胡豆洲智斗须髯汉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