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回(下)

作品:《天马行歌

    翌日侵晨,距又跋涉了许多日的众少年自然醒时辰还早,敢斗和学述给不明显的天光弄醒来,仿佛听见师傅师娘给主家叫走了,以为是叫去谈租地建房事宜的,昨晚师傅说起过,房子虽有住了,但是租借的,自建的还没谈妥,得接着谈。随后不久,空气里有寺庙特有的味道,学述说对身边的晋风说:

    “也是家庙宗祠特有的气息,香火、纸钱和类似之物合烧而成的。”

    晋风说:“张氏宗祠在做法事吧。”

    好奇的敢斗给这个味道熏得再没睡着,边上既没秦娥,只有猪瘦、羊肥和宝卷、流水,可都死沉沉随。他想独自下榻去外头看一眼究竟,心想:

    “秦娥横竖不在我身边,以她千娇百媚的身子拖住我,一个劲不让走,说还不够呢,早着呢。不过,转眼又想睡了,实在困嘛。对了,昨日才跋山涉水来到这个桃李坞嘛。”

    自然,这个早床他没起成。

    秦基业和翻雨作为提供特殊祭品的特殊客人随里正叶流进入祠堂。里正和几家张姓叶姓的老辈拜倒在先祖木像牌位前,允许秦基业、翻雨免礼。寻常之物进贡后,穿成鸟人的特邀巫师特意脔割了一口公猪,但公猪居然没嚎叫,纵然面目全非血流满地,显然是阿芙蓉的功效导致的。

    接着,巫师又从门外徒儿手里接获四只红鸟,也就是因战乱频仍血流漂杵而渐渐变成红色的白鹳,给它们喂下含有阿芙蓉的鱼儿后,拔去毛也寸寸脔割,同样是场面凄惨却不闻惨叫。

    翻雨是胡姬,不明白为何要这样对待无辜的公猪和红鸟,即便她跟所有突厥男女一样,从不吃猪肉,也不吃白鹳。秦基业看着巫师夸张而激烈的通神舞,小声告诉她:

    “大抵是假设当年张华和眷属给杀头给脔割的场景。”

    “这个重现的场合究竟要起啥功效?”

    “如此一来,古今相通,阴阳交融,张华三族也就可以感觉不到当年受刑的剧烈疼痛了,或者现在他的这些后人可以告慰自己,先祖当年没有疼痛了,司空张华给杀头给脔割的时空因为这个猪这个鸟这个巫而重现了。”

    翻雨毛骨悚然潸然泪下,说:“你们大唐你们大汉的所有皇帝们都不是人!好端端的东西偏想不出来,就发明了灭三族和凌迟处死的暴行?!这在世界其他过度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原来你们中土历朝历代的皇权是这么勉强维系下来的!”

    秦基业当然要为本国辩护,说:“不一定就我中土有这个,西域各国也多少存在这个酷刑。”

    “若有,也从未有这么大规模的,”翻雨说,“更是特殊时期的偶一为之!”

    秦基业摇头叹息,不知道如何反驳她。

    婚事操办前,一连十来日,在师徒同心协力之下,桃李坞的宗亲房给收拾布置一新,给即将成婚的少年情侣当洞房使。哪些少年?分别是:敢斗秦娥,宝卷丹歌,封驭采菱,学述晋风,鱼二金钗,元宝与银钗,猪瘦淘乐,羊肥万安,甚至众人的师傅师娘,秦基业翻雨的。有多余的两间,众人猜不到具体给谁,只说一间是供流水和娘亲柳七娘的,另一间是留待流水以后有了浑家,专门给柳七娘住的。但秦基业摇头,翻雨也否认。这下,众人就不知道所以然了。但柳七娘红扑扑的面容叫众人立刻明白过来:

    “怎么,宦叔也要来此地安家落户?!”

    “太好了!”

    “让他把海船开来,如此就能上水下水的名胜都能去逛逛了。”

    秦基业和翻雨微笑而已,依旧不置可否。接下来几日,众人发现宦大叔的得力手下小骈枝不见了,问里正,答复道:

    “说出去十来日就回来,我也不知去的哪儿。”

    众人纷纷猜测他是奉秦基业之命去劝说宦布来此地迎娶柳七娘。

    那天,秦基业召集众人说:“金陵秦淮河边的婚礼完成一半了,计有聘问、迎亲,剩下的就是拜天地拜祖宗拜男方阿爷了,那么已完成的刨开去,把未完成的完成了,就可以进洞房正式成为夫妇了。”

    婚事简便就意味着提前进入洞房颠鸾倒凤翻云覆雨,所以众人没有反对的,尤其是敢斗和猪瘦、羊肥这几个还没真正碰到过女色的少年。至于宝卷,却反对,嚷说:

    “只管成你们的好事,可这与我有何相干!我虽有心上人,也有洞房,可谁与我一同睡,你们说?”

    众人听他这般言语,不禁都去看丹歌。可她啥也不说,啥也不看,只顾闭着眼睛,双腿盘地而坐,泥塑木雕一般。忽然,宝卷愈加激动,冲到她跟前推搡她说:

    “那好,你嫁给贼王,做他的假冒皇后!”

    说到这里,大笑,笑得直掉泪水说:“不不,不用嫁贼王了,已给他睡过了!可报应实在分毫不爽:他要给砍头了,而你,只能躲入空门成为尼姑,免得给天下人耻笑,天天活在鄙夷里!”

    秦基业见他不像样,便让众少年抬起他,暂时安置在他的洞房里,而丹歌,他要柳七娘代为照顾。柳七娘大为感慨,喃喃和秦基业商量说:

    “丹歌姑娘这么好的一个女娘,谢王孙实在不想要,可否由我替我儿子做主,将丹歌娶回家?”

    秦基业觉得倒也可以,却说:“七娘不妨亲口问问丹歌,看她是否乐意。这个做成了,还得问问胖王孙可舍得丹歌。”

    柳七娘待要询问丹歌,只见她正襟危坐,嘴里念念有词,大概是阿弥陀佛,表示拒绝的意思吧。如此一来,柳七娘便放下这个不切实际的想头,而秦基业也不必劝动宝卷弃掷丹歌了。

    暂时没有桃李花发的桃李坞等了十天也没等来宦布,小骈枝也仿佛失踪了,连个音耗都没有。秦基业只好先操办起婚事来,为孩子们,所有他的孩子,从宰相之子到黑奴之子,从藩王之女到卖艺舞女。

    但有个问题,秦基业没想到,翻雨想到了,即:若是她和秦基业与这批正当年华的少年同时成亲,那么,秦基业作为众人的阿爷就没有了威望,而翻雨更是难以作为众人的阿母而令行禁止了。秦基业深以为然,问如何是好。翻雨说:

    “我俩不是早在石堡山上就自行成亲了,让天作了证,叫地作了保?既如此,我俩不用床上叠床瓦上盖瓦了,直接就当少年子的阿爷阿母岂不好?”

    “我以为你以为好便是好。”秦基业说,“只是委屈你了,连新娘都没当成!”

    “哪里话,最最要紧的是翻雨嫁给俺从小就爱慕的大哥了,这就足够了!”

    就照约定好的,不用迎亲了,直接去到秦基业和翻雨的洞房,所有夫妻,除了宝卷和丹歌,拜他俩为公婆,叫爹唤娘,然后拜天拜地再夫妻对拜,就成正式成为夫妻了。随后便是开吃,是里正和各户人家做的本地菜,因为两个黑昆仑放言说:

    “这婚饭喜筵我俩就不做了,现如今我俩也是大唐的臣民了,还是太上皇的孙婿,成人上人了,总算要好好消受俺那郡主妻子了!”

    “从不曾想过会有这等好事儿!若是给俺在南海国的爹娘知道了,哪会相信俺娶的妻子爷爷是大唐的太上,皇伯父就是今上呢!所以,别做饭了你我,起码这顿婚饭喜筵我们不用做了,不然辱没爹娘,有损太上皇和今上的威名哪!”

    众少年都是经过生死关头的人,吃无所谓了,所以很快便吃毕了。

    一等焰火放完,这对那双赶紧抱着各自的新娘抢进洞房掐灭花灯,情形相当好笑。

    连封驭都猴急,惹得采菱直笑话他:

    “梅开不知多少度了,还这么急不可耐,像从来没吃过肉似的,羞不羞嘛。”

    “前番赏花,如在监牢,从未尽兴。”封驭振振有词为自己辩解,“你想啊,是给拘押时看的,等于偷看,哪能心安理得。今日不同了,那棵少女之桃移植到自家房前了,又愈加开得妖娆了,岂能不猴急,看个够,嗅个够,折个够?”

    这个宁静的夜晚,学述和晋风啥事没干。学述垂着眼帘手不释卷。晋风斜靠在榻子上,从他表面安详读书的神态看出他似在忧虑什么,便问他最近为何总怫然不乐。他说没什么乐不乐的,都九死一生过来了,能活着便是好。她扑在他身上,赖在他怀里,这里揪揪,那头探探,问:

    “是不是看上别的女娘了?”

    “日夜与你在一起,你何曾见过我与其他姑娘搭讪?”

    “那你为何总愁眉不展?为何最近不喜欢要我了?今晚可是梅开二度的新婚之夜。”

    学述道:“这是别人的新婚之夜,敢斗和秦娥的,猪瘦与淘乐的,羊肥同万安的。”

    “但也是你我的新婚之夜,虽是梅开二度。”

    晋风竭尽妩媚之能事,学述不能不动心,于是随她到榻上,把她压得狠狠的,搂得紧紧的,喃喃说:

    “晋风晋风晋风,但愿日子就这么安安静静过下去,哪里都别再去了,甚人都别再来了!”

    晋风惊讶发现他的泪水滴沥在自家娇嫩而的胸脯上,问道:“我的小丈夫,这可是怎么说的?!”

    学述光摇头,不说话。“好了好了,过去了,杀伐过去了。”

    晋风想明白所以然来了,“是的是的,几次三番,你一人对付好多贼人,差点给杀了,你这是后怕,是喜极而泣!”

    秦基业刚剥光翻雨身上的衣裳,正待与她好好云雨一番,外头响起叶流的叫唤声:

    “秦先生可否出来下?”

    秦基业自然很不情愿,把嘴贴在翻雨的之间问:“急事不?”

    “对哩:外甥回来了,坐船回来了,带来他的东家老宦呢。”

    秦基业便一跃而起,匆忙穿衣,愧对翻雨说:

    “一家之主就是这样:随时有事。再说是宦布,我们众人的大恩人。”

    “俺是一家之副,副手的副。”翻雨玩起文字游戏来,“你是我主人,我是你副人。”“那好,一家之主暂别一家之副。”

    秦基业没在门外见到宦布和小骈枝,叶流说宦布不肯进来,要秦基业带海盐和阿芙蓉去船上见他。秦基业估摸宦布要离开江南,重新跑海路做买卖,便分别到流水屋前和他娘亲屋前,轻声要他俩一块儿去见宦布。母子俩分别开门出来。柳七娘迅捷重新关上门,不让宝卷进入自家屋子哀求和纠缠丹歌。

    宝卷昏睡在井台边的秸秆堆里,秸秆是他自家弄来堆成窝状的,以便随睡随醒,随醒随睡。

    秦基业和其余人都希望丹歌幡然宽恕宝卷,与他终成眷属。所以,这个大婚礼,宝卷和丹歌也参加了,至于他们拜不拜天,拜不拜地,拜不拜秦基业,拜不拜翻雨,互相之间拜不拜,悉听他俩自行决定,若都拜了,那么现成的洞房等着他俩:与其余夫妻标准一样的屋子。丹歌本不想参加这个婚礼,但不参加不行,所有的新郎新娘都是她的兄妹和袍泽但参加了,就有可能面临宝卷的逼勒,若同意,违背本意若谢绝,极有可能引起纠纷,自打她失身于永王以来,宝卷哭时尽兴,骂时候更尽兴。她便在他人的婚礼上对宝卷悄然说:

    “啥都不用拜了,但若是婚礼结束,你不哭不骂,我酌情考虑与你如何相处,可好?”

    “包括结成夫妻么?!”宝卷惊喜问道。

    丹歌明确点了首。所以,婚礼顺利进行到底,众人悬着的心也放下了。

    别人进了洞房,宝卷将丹歌拽到他们的洞房之前,要她兑现诺言。丹歌先进入洞房,把宝卷关在外头,要他给她半个时辰,若是她能想起什么来,便放他进去,过去他劫掠她她,导致她与爹娘永诀的罪孽一笔勾销,而他则谅解她不得已失身于贼王的过往经历。宝卷答应了:

    “只要今夜能与你同寝,别孤单单的叫人笑话,啥都好说!”

    丹歌听得此言,懒得答复。过了许久,在屋里她说话:还是没有想起爹娘的容貌来,怕是永远丢失了最近倒也梦见过,但梦里的爹娘已不复是她记得的模样,所以,她无法原谅他。宝卷顿时怒了,说她说话不算数,接着又骂她不是东西,今夜叫他吃人笑话:睡个给永王糟蹋的女人都不能了,可见谢宝卷落魄到了何种地步。丹歌此后再无话说,即便走出秦基业给她和宝卷预备的洞房,去依附柳七娘睡。宝卷后悔了,穷打自家嘴嘴巴子,说自己嘴贱,坏了这么好的夜晚,又哀求起丹歌来。丹歌进入柳七娘屋子后,宝卷索性放言,若她不随他去洞房睡,他则露天睡。他真这么做了,只是为自己搭了个秸秆窝,毕竟是秋冬季的夜里,何况又在富春江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