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回(上)

作品:《天马行歌

    因负伤才好,去尘白天黑夜总是疲乏不堪。这个新婚之夜,他仅满足于趴在解愁微微隆起的腹部,倾听里头的动静。他抬眼看解愁,惊讶说:“过街老鼠杨国忠竟然还有后,但不知是男是女。”解愁总在听外头宝卷的动静,现在听见丹歌走出为她和宝卷准备的屋子,便要去尘出门略微宽慰下宝卷,说:

    “一来宝卷不胡闹了,丹歌也不孤独了,就是我们众人,耳根也好清静些。”

    去尘只好起身,懒洋洋到外头。看见宝卷躺在秸秆窝里,他便过去。

    “好了好了,你啥也别说,回去,继续你的洞房花烛夜。”宝卷推去尘道,“别说解愁怀孕了,不能那个了。那个没啥,只要你别太使劲。”

    去尘坐在他边上说:“不说我了,说你吧。”

    宝卷当即便堕泪不语了。

    “我说了,那么?”去尘说,“丹歌一事,倘若我是你,我要么谅解她,要她做妻室要么厌恶她,从此与她成为陌路人。”

    “麻烦的是,不要她,我做不到要她吧,也做不到。”宝卷坦率说出此事的症结之所在。

    去尘便开药方说:“我要是你,还乐意娶她,虽然把她弄成嫡妻,但一并置下许多房小妾:恼她时,专去别的娘子那里领略不一样的春风不恼她时,便去她那里,与她梅开无数度。”

    “对啊,男儿要多几房妻妾再寻常不过了!”宝卷开悟了说,“我怎么就没想到?!”

    去尘于是拍拍他,起身回到自己洞房,向解愁叙说宽解宝卷的结果,但解愁已睡着。他只好蹑手蹑脚躺在她边上,遍体抚摸她也没能把她醒来。

    最为戏谑的是,即便这是个洞房花烛夜,顽皮的秦娥也假装拒绝与敢斗圆房。敢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新嫁娘居然这么说!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新嫁娘竟然穿着衣裳,却听任身为新郎官的他赤身裸体出丑露乖!他实在不能理解,哭问道:

    “可为什么啊?!”

    “这个婚礼没有办齐全嘛。”

    “不对,现在完备了,弄齐全了!”敢斗坚决反对说,“师傅说了金陵办了一半,今日这里又办了一半,合起来就是完整的了,好比虎符两片符合了,就有效了,你我两人就能合一块儿生娃儿了!”

    “不然不然,”秦娥故意用双手遮蔽敢斗的,歪着脑袋说,“你想啊:金陵那个婚礼缺了拜天地之类的程式,就不算数了那么今天这个补办的婚礼又缺了聘问迎亲,岂能算数?故此俺还不能算是你正式的娘子,当然不能与你同房。”

    敢斗发狂了,狠狠抱住她,死命脱卸她的衣裳。但秦娥是什么人,身手口齿都相当厉害,身手推拒他,口齿驳斥他:

    “还有还有:你我之间现在更多的是袍泽关系战友情谊,不再合适做夫妻了!你实在要我做浑家,你不妨先举个例,说明古往今来有男女战友结成恩爱夫妇的!”

    敢斗欣喜说:“没问题,我找实例,有的是嘛!”

    但想了又想,竟一个都没想起来,于是气恼道:“自古以来就鲜有女人从军的,你这么说不是成心刁难你亲亲的小丈夫嘛!”

    说了,又要扑上去,却再次给身材苗条的秦娥用神力推开去。敢斗跌跤了,索性赖在地上,哭泣,咒骂,骂在长安镇国寺开斗鸡擂台的那个小美人,骂她是冤家,自从遇见她以来,从没碰到啥好事过。转眼,秦娥又笑了,提醒敢斗说:

    “哦对了,花木兰不是从军十年,最终与连队里男袍泽结成了夫妇?!”

    敢斗顿时狂笑着跳起来,又扑向她,但旋即又给她推开,听她变着花样说:

    “不对,想起来了,花木兰没有嫁给战友,嫁的是老家的青梅竹马!”

    敢斗不信,要她拿出证据来,于是秦娥拿腔拿调,吟诵起木兰辞相关片段来:“可汗问所欲,木兰不用尚书郎,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阿姊闻妹来,当户理红妆小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当窗理云鬓,对镜帖花黄。出门看伙伴,伙伴皆惊忙: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

    敢斗见她还在胡闹狡辩,便失却了信心,加上疲累与伤心,忽然就昏睡过去了。后来,等他醒来,发现秦娥和衣睡在一边。为了不偷袭她,更为了不弄醒她,他叹息了许久,偷看许久她那凹凸有致的身躯,吞下口水,忽然特别想念与她共同饲养虞美人的岁月,自己告诉自己:

    “虽然时日不长,一段发生在王侯楼刚相识她的日子里,另一段发生在刚上路安禄山反叛还没发生的日子里。”

    便轻轻离开洞房,成为另一个深夜不眠人。他摸索着来到堡民居住区,用娴熟的公鸡咯咯声定位虞美人位置,轻易将它取出鸡窝,抱着仔细端详,苦笑道:

    “虞美人虞美人,你笑话我吧:这个新婚之夜,你阿爷相当不幸,没能搂抱新娘子秦娥睡,却来此地怀抱和她偷着饲养过的你睡!你还记得阿爷么?你还记得秦娥么?”

    也就在此时,意外看见秦基业和流水母子在里正带领下匆忙走过前头的小道,便有些纳闷:

    “怎么了嘛?”

    见到秦基业、柳七娘母子随着里正消失在堡门外,他基本确定那是宦布来了:

    “小骈枝找到宦布回到舅氏家里来了。”

    但现在,他无所谓宦布有没有嫌疑了,也无所谓学述有没有嫌疑了,更不在乎今晚能不能与秦娥同房了。此时此刻,他只想好好难受一下,想想究竟是怎么跟秦娥一步步走到夫妻这一步,却为她拒绝圆房的。

    泊岸的不是海船,是江船,分别在船头与船尾点着一盏渔火,靠近岸边的船舷坐着宦布和小骈枝。骤然看见柳七娘也来了,宦布立刻用手遮住脸,连声说:

    “别来别来,看不得看不得!夜里看老宦,老宦是老鬼!”他让船上的小骈枝跳下船,和岸上的流水坚决阻止柳七娘上船,还哽咽说:

    “已在钱塘江与富春江交会口永别过了,没必要脱裤子放屁了!”

    但少女似的柳七娘泪水满面加浑身战栗,想说啥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却又说不出来。为此,她的惟一的孩儿流水呜咽道:

    “宦叔,我做主把阿母嫁与你,行行好,挈走吧!”

    柳七娘从垂头到抬头,仰望船上用手遮蔽嘴脸的宦布说:

    “奴是女人,自古女人未嫁从父,已嫁从夫,夫死从子。这个话宦大哥理应听说过,所以奴来了,随儿子来了。”

    宦布摇头,转身之后放下手来,仰面看着天月:“这副嘴脸也就日月看着无所谓,但凡是人,尤其是女娘,没有看了不厌弃的!”

    “老哥,日月不厌弃你,就是天地不厌弃你,就是七娘爱你。”秦基业说,“现在,你可以留在桃李坞,七娘的屋子就是你的屋子你也可以一叶扁舟载走七娘,从此天涯海角,他们母子再不相见胜似长久厮守,我们兄弟再不相见胜似再三相见!”

    宦布想了想,转身走来,并不忌惮在月光下袒露自己的脸,并且说:“好七娘,老宦我三生有幸,得见你于山穷水尽之时。是留是走,我随你而定!”

    柳七娘笑了,含泪笑了,然后摸了摸流水稚嫩的脸面,在儿子搀扶下上到江船上。见如此,叶流对小骈枝说:

    “贤甥是留是走,早作抉择。”

    “山高水长,外甥追随恩人习惯了。”小骈枝微笑说,“舅舅多谢!舅舅保重!”

    叶流点点头,吩咐跟出来的手下说:“赶紧相帮秦先生把相关东西搬到船上。”

    敢斗终究想不下去了,一个执念重新回来并确定了:

    “无论如何这是虞美人,无论如何虞美人得到这个地方,只有一个可能:当时,在丢失虞美人的地方,与这个桃李坞有关的某个人就在我们一行人身边,或许一直跟踪我们,或许无形中与我等走得相近,难怪拣得虞美人,千里迢迢带来此地。”

    虽然这么认定了,但有一个疑问挥之不去:在那么艰难的迁徙途中,得手虞美人的“某个人”为何不吃了终究是一大块肉食的虞美人?这个疑问不难解决,他知道个中缘故:

    “当然当然,虞美人命大,是因为蛋大蛋多。只要挨过一日两天,就能叫新主人舍不得杀掉,叫他不至于做出杀鸡取卵的傻事。”

    说到这里,他将虞美人的脑袋正过来对着自己的眸子,问道:“不过,虞美人啊虞美人,你告诉我,你的新主人是谁?里正叶流么?船主宦布么?”

    想到这里,打了个激灵,于是起身快步走迂回路,沿着堡垒墙面接近正门,再从正门边上的台阶上到石墙。石墙外头,正好叶流与宦布同在,才想到的妙计正好可以试它一试!虞美人他没撒手,始终蜷缩在他的臂弯里,虽然不那么舒服,还那么颠簸,但始终没有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