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马叹歌》第一回(上)

作品:《天马行歌

    秦基业始终看敢斗,敢斗却不敢回觑他,免得岳父兼师傅愈加羞愧难当。但秦基业现在要的不是脸面,而是事实:

    “这事既是宦布干的,那宦布本身又是谁?是从前或多或少认得的,还是横空出世的?”

    众人摇头,都说难以确认此人究竟是谁。敢斗也说:

    “虽则我早推测他矫饰作假,不是好人,但直到现而今仍不知其人究竟是谁。”

    秦基业接着问:“所有这一切归根结底一句话:症结何在?就是说,宦布究竟要做什么?”

    “若我是宦布,又是穷措大,自然要把杨去尘押去洛阳献与安禄山,宦布其人毕竟是商人。”翻雨说,“同理,颜学述是逃离中原的大唐大忠臣之后,把他劫走,是为了同样的缘故:安禄山给颜家二雄弄得颜面扫地,早把能杀的颜家儿郎都杀了,没能杀掉的多半也在重金悬赏中。”

    众人极赞成师娘的判断,但敢斗仍非常疑惑,喃喃说:

    “所谓的宦叔不是宦叔,那么所谓的学述又会是何人?”

    众人给他这梦呓般的絮叨弄糊涂了,但有一人听得他方才的说法,忽然大哭起来,自然是颜学述妻子高晋风。众人见晋风表现异常,问她这是想起什么来了。她大哭着说:

    “想起来了,终于想起来:颜学述不叫颜学述,而叫边立功……”

    说到这里,伤心欲绝了好一阵子才把情况予以说清:

    昨晚她在半睡半醒中听见外头有人敲门,是流水,但颜学述刚到门外,就给一个低沉的声音叫成边立功了:

    “边立功,可还认得俺老向导不?!没错,俺就是老向导,横竖声音多少还有些像他的吧?!”

    晋风接着说:“当时我出了一身冷汗,刚要下榻去看个究竟,蓦地有人摸黑进来要杀我,幸好给边立功厉声制止:谁敢伤害我妻子,我也不活了我不活了,许多事儿你等休想做成!这么一来,我给一拳击昏了,后来的事儿自然就不得而知了。

    众人给她说的毛骨悚然,不敢相信,但晋风发誓说:

    “是真的!真的!!真的!!!”

    “那你为何至今才说?”秦基业问道。

    “恰才我头痛欲裂,确然没想起来了,但后来听得刘金斗说颜学述有嫌疑,也是宦布似的可疑人物,便蓦然清醒,想起来了!”

    接下来是三个问题:

    第一个尤其重要,即宦布等人接下来要做的“许多事儿”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的解答虽尤其要紧,但颜学述边立功给宦布带走了,众人三番猜想五次臆测,也还是一点没眉目,无非把“许多事儿”归结为一个总目标:宦布要把杨去尘等王孙交给安禄山,以获得钱财上的巨大得益。

    接下来的问题,是秦基业首先想到并问出来而触发众人迷惑不解的:

    “为何我等其余人没给宦布及其同伙杀死?”

    众人给提醒了,脸上显现后怕的神情来:

    “是啊,当时我等都睡着了,新婚之夜嘛!”

    “现在想来,太可怕了!”

    “蹊跷,宦布竟然没那么做,而杀死我等众人在当时于他来说易如反掌!”

    “莫非此人给感动坏了?”翻雨对秦基业说,“丈夫,兴许你把柳七娘许给了他,人家这才放了我等一马?”

    “兴许是,然可能性不大。”秦基业说,“此人若把去尘等王孙献给安禄山获利,理应先铲除我等,免得我等追上他,坏他的好事。”

    说罢,见敢斗又在沉吟,便催促说:“你又想到啥了念头,快快说将出来!”

    “很显然,劫持去尘,宦布是隐忍了许久一举成功的,我以为他故意让我等活着,与善心不善心无关。”

    “接着说!”秦基业以为颇有点意思,催促道。

    “我以为他放过我们,为的是叫我等追上他,以便我等众人无意中配合他起到别的什么妙用。正因如此,高晋风才会在打昏前听见假颜学述提及宦布要做的许多事儿。”

    众人多有点头的,但追问他:

    “我等给留着性命,宦布到底是要派何种用场?”

    “这个你若说得明白,我等便都信服你了。”

    “不急,好好想想好好说。”

    敢斗沉静不语稍顷,说:“比如吸引他人的注意力,或者索性为了报复我等,让我等好不容易,刚从中原成功跋涉到江南,现在又不得不重新起步,再从江南跋涉到中原。”

    “对了对了,把那个死敌给忘却了!”

    众人一致望着痛心疾首的秦基业。秦基业摇头道:

    “若说宦布要报复什么人,那么他报复的不是你们,而是我秦基业。”

    众人的神情明明白白是:“接着说,说明白了。”

    “都想想,好好想想,深入想想:这个世上除了那个人,还有谁最恨我秦基业,还有谁会煞费苦心,把我好不容易做成的事通通归零,要我活下去活受罪?”

    人人面露恐怖之色,一个熟悉的名字差点从嘴里冲出,但还是没有:这是难以置信的,更是不可能发生的若发生了,就是那个人太聪明了太狡猾了太隐忍了。最终,是敢斗把这个名字说了出来:

    “除了王不换,还会有谁?!”

    众人摇头叹息,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这次好了,那人或是故意把自己弄成那副模样,或是遭遇了什么天灾人祸变成了丑八怪,”翻雨说,“这才瞒住我们众人:他就是大闹东都的通天飞贼王不换。”

    “此汉虽已改名宦布,”秦娥说,“但宦布这个名字倒置一下,不就是王不换倒着念里头的换不二字?”

    敢斗念叨着:“王不换,换不王换不,宦布!”

    众人尽皆恍然大悟,愈加后怕不已。猪瘦甚至说:“难怪啊难怪!”

    羊肥问他:“怪在哪里?”

    “大伙忘了他如何形容浙江的?”

    众人想起来了:当时在船上,快要进入天下闻名的了,师傅秦基业要大伙儿形容比方浙江,逗乐一下,谐谑一下,王不换比喻得很令人感到新颖:浙江浙江,无非逃犯一个,冲破种种围追堵截,一路朝南逃,一路留下迷惑人的名字:钱塘江,富春江,新安江,还有既藏马又藏金便于该逃犯最终逃脱落网的马金溪。

    说到这里,秦基业表示对王不换其人其事既然愤恨不已又佩服不已,说:

    “不管怎么说,此人有着常人不能及隐忍之心和行动之力,是越王勾践一类的人物。”

    这个说法众人自然同意,于是纷纷回顾王不换郑国渠造成的种种灾难:

    其一是四个曳落河有两个战死在王不换郑国渠用以堵截秦基业师徒的板栗集旗亭下接着是,牝鸡关前,颜学述没有出事是可想而知的,他是边立功嘛,王不换的人,郑国渠死士不可能伤害他,但杨去尘就不同了,在众多郑国渠死士的围困下几乎遇难。

    “但这两次交战,王不换都没在现场,莫非此前他已故意或无意毁了容损了形?”敢斗说,“那个假颜学述知道这一切,可惜他不在这里,要不然……”

    听得敢斗重新说起假颜学述,晋风痛不欲生,流泪哀求众人说:“行行好,别再说起他了!那人不是我丈夫,是坏人不是颜学述,是边立功。听听,居然姓边!多半还是边令诚家里的子弟,正是千刀万剐的边令诚谮杀了我那英武无比的阿爷,普天下头一等的大将高仙芝!”

    这下,反倒是敢斗宽慰她说:“现在还很难说他不是颜学述。或许是,或许不是。但有一点是我是相当存疑的:他只要姓边,就一定是边令诚家出来的,天下姓边的总不至于凤毛麟角吧?”

    “可边姓相当冷僻,不是么?!”晋风流泪反驳说。

    众人怕她愈加伤心,就回避说颜学述边立功了。

    现在,另一个问题,第三个问题不得不提及:

    “接下来,我们众人该如何是好?!”没人吭声,即便有所反应,无非是频频摇头或长吁短叹。显然,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不必多说了:当然要想方设法追踪到去尘等人的下落,可以为此不惜重新北上,将跋涉来时的艰难险阻跋涉回去。尽管如此,秦基业开门见山说:

    “若有人打退堂鼓,可以留下来独自过活。”

    翻雨帮衬丈夫说:“富春江确然是个好地方,上头的新安江据说更好,贼兵叛军暂时到不了,正好过小两口的好日子。”

    “现在师傅数到十,看看谁乐意留下不走。”

    “留下就留下,不必自惭形秽。”翻雨补充说道。“贪生怕死对新婚夫妇来说,是合理的,有时还是应该的。”

    这个过程很快完成了,期间有人从举起手到放下手,虽然只有一瞬间的工夫。当然是新娶了两位郡主的两个厨子,但没人责怪他们,相反,秦基业代表众人说:

    “好在此处离开海边不算太远。两位好孩子,若是你俩想挈走两位郡主新娘,师傅可以给你们盘缠。许久没回南海国了,也该回去看看了。”

    猪羊二人穷点头,点的是垂着的头。

    “只是沿途多半是海路,万万小心为好,”秦基业接着说,“如此,师傅此生与你们就算不能重逢,却也安心了。”

    猪瘦、羊肥见师傅说得难过,不禁嚎啕大哭说:

    “虽有故国搁在茫茫苍苍的南海诸岛之中,但不记得究竟是哪一国了,也不记得爹娘是谁了。”

    “连小时住过的故里叫啥名字也一点没印象了!算了,不回去了,还是追随师傅吧,就当从来没到过富春江。”

    “但好歹娶了亲了,”翻雨说,“这就不一样了。”

    秦基业见二位郡主垂头啼哭得厉害,问她俩究竟是怎么想的。她俩没说什么,但采菱与两位姐姐耳语一番,站出来说:

    “北上也有好处,正好打听我们三人的阿爷是否给太上皇和圣人赦免了,还在某地苟活着。”

    她说了,她的二位姐姐表态说: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嫁出去的郡主泼出去的蜜水,一点没有回甘的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