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回(第二册终)

作品:《天马行歌

    几个堡民在小骈枝带头下,把五六筐胡豆洲海盐运送上江船。船边,秦基业正和宦布说话,把装在锡纸包里的阿芙蓉交与他:

    “不多,不到一半,给了里正老哥一些。”

    “足够了,”宦布打开锡纸包,贪婪闻了闻迷人而芬芳的气息。

    正在此时,有一只被敢斗单方面叫做虞美人的母鸡骤然跃出石墙,哗啦啦沿着众人的头顶飞翔,一会儿要降落在秦基业和宦布头上,一会儿又差点跌落在已到船上的小骈枝肩上,一会儿几乎降落在里正叶流摊开的手上,因他认出那是自家那只蛋大蛋多的母鸡来,正要去接住它。

    躲在石墙上的敢斗看得如此情景,一会儿兴奋,一会儿紧张,希望虞美人至少降落在叶流、宦布或起码小骈枝身上,若如此,事情就对头了。但他眼睁睁看见它几乎贴着里正的手掌重新飞起来,然后降落在一个从堡垒里冲出的女娘手上,当时那女娘正伸着手臂扑向秦基业,哭喊着:

    “阿爷,不好了!阿爷阿爷,怪我调皮胡闹,把新郎给气走了!哪里都找过了,再也找不到他了!就是说闺女才成亲就守寡了,还是天知道的活寡!”

    敢斗忽然欣喜若狂:秦娥是胡闹说出那一番男女袍泽之间不宜成亲不该圆房的话的虞美人的最终降落地证明她还认得秦娥,她的的确确就是在洛阳以南某个不知名的地方走失的虞美人!

    刚遭受虞美人袭击的秦基业、宦布、叶流和小骈枝还在莫名其妙的惊愕之中,堡垒里不多的公鸡开始啼唤起来,如此就仿佛点燃了爆竹,把附近别的聚落里的公鸡催醒了加入大合唱。最后,似乎整个富春江两岸的公鸡都叫唤起来,对土人对流民给出一个不祥的预兆:怎么,给安史贼兵击溃中原的官军,正在全力下江南?!

    秦基业清醒过来,问哭哭啼啼的秦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敢斗是怎么不见的,找过没有。秦娥哭泣着说找过了找过了,哪里都找过了,可哪里都找不到。刚这么说,她发现自己手臂上架着亭亭玉立的虞美人,虞美人一顿一顿,听取千万只公鸡提前几个时辰的报晓声,她忽然笑了,于是说:

    “阿爷,没事了,他在里头!”

    赶紧转身,一手架一手护,保定虞美人不掉下来,重新冲入堡垒。秦基业略有些窘迫,对在场的众人说:

    “这是怎么了,一会儿鸡来了,一会儿人又来了,现在转眼又没事了。”

    宦布说:“老弟进去吧,或许闺女那边有点小事。”

    “那么先就别过了,”秦基业说,“后会有期,老哥!”

    接着又对流水道:“孩子,多与你娘亲说说话。”

    说了,便与里正进去,而流水和小骈枝还在外头。流水登上海船,与娘亲最后说着什么话。其余人,宦布,老张头和小骈枝做好了发船准备。

    秦基业进去后,本待问明秦娥究竟发生了啥事。敢斗提前一步回到洞房之后,看见秦基业追着秦娥问她发生了啥事,他本待要对秦基业说虞美人出现在桃李坞的蹊跷,但秦娥变得相当坚决,对秦基业说:

    “阿爷,这会儿来不及说别的了,闺女错得太离谱了,玩笑开得太大的,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今晚,闺女就要让你明年成为姥爷!”

    于是冲进洞房,叫道:“敢斗,你何在?!刘金斗,你赶紧进来与我圆房!”

    敢斗于是从宝卷睡着的秸秆窝边上冲去洞房。

    洞房门立刻关了,里头的烛火吹着了人来风,立刻晃荡起来,同时把两个纠缠的人影透射在墙上。这些个东西,秦基业即便隔着糊了纸的窗户都看得见。

    “好了,闺女真正成女人了。不好了,她都大了,我岂能不老?”

    不禁念叨起翻雨翻雨来了,于是赶紧去到自己的屋子,迫不及待把翻雨从梦中弄醒来……

    待到所有屋子窗户都黑了,摇晃的灯没了颠簸的影,专门守在井边的宝卷也困得睡着了,他守的是丹歌从柳七娘屋子走出来,跟她说:

    “过去的事算了,你我重新好吧,这就进洞房去。”

    但他等不及便睡过去了。

    不知何时,丹歌终于出来了,持着那支洞箫关上门,不着人间烟火的仙姑一般无声走过昏睡的宝卷,最后看了他一眼,眼中露出无怨恨无恨又无缘无恒的神情,然后一走了之。她等在黑黢黢的门边,祈祷即将皈依的菩萨在众人发现自己不见之前开了这门,放她一条苦海有涯的生路。还真是显灵了:不久,一个堡民带着儿子摸黑前去捕鱼。他拿着渔网持着鱼鹰,用钥匙打开门,然后把钥匙交给儿子,走了出去。那个儿子才十几岁,是闭着眼睛打着哈欠关的门,丹歌趁机侧身出去,最后回望了一眼众少年的屋子。

    是的,没有任何一扇透着光亮,她没给发现。

    随即门关了,啥也看不见了。

    她沿着日夜奔流的富春江,走向富春山。她不知道有多远,但知道不会太远。无须打火把,今晚的月甚为明亮光晶,仿佛真正应了一句古话:月照不眠人。

    不知道走了多少路,一直到天亮,方才看见那座位于富春山下尼姑庵。糟糕的是,却在对岸,不在此此岸,要过去皈依佛祖,就得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游过去。现在,她昏头昏脑的,不知道自己是否曾经学过游泳。但不管这么许多了,她用牙齿咬住洞箫,直接下了水。真是饥寒刺骨,娇嫩的身体仿佛要给流动的江水给分解了,就像最初的童真和最后的尊严分别给宝卷和永王刺穿一样。她几乎昏厥过去,这才想起虽会游泳,但也是当年在青楼学会戏水时顺便学的,水性不怎么好。就在她感觉往下沉的时候,两只脚底板剧烈疼痛起来,原来是走来的路上弄开裂的,血肉模糊了。这剧烈的疼痛救了她,她又使了使劲,忽然发现对岸到了。她没因为极度的寒冷和疼痛而痛哭,她心头堵着东西,实在憋得难受,渴望赶紧到得尼姑庵里头,匍匐在佛祖脚下,磕头磕头磕头,直到永生。

    对岸到尼姑庵的路一走就是老长时间,是爬过去的,已不能走路了。但终究到了尼姑庵台阶上,她趁着最后还有力气,吹响了洞箫。呜咽声中,尼姑庵开了门,一个年轻的尼姑惊讶俯瞰她,跟她说着什么。她回答不了,奋力睁着的眼睛看见天亮了,也看见尼姑庵里头的惟一殿堂了:里头供着的果然是佛祖。随即,更年轻的尼姑出来了,后头跟着年尼姑。她给搀扶进佛门之前,最后回望一眼门外。

    一艘江船刚好就在门外,她在大门关上之前,看见江船上矗立几根柱子,每根绑着个人影儿,都是男郎,从远处看,从侧面看,仿佛都似曾相似。她顿然明白发生什么事了,想立刻做点什么说点什么,可她昏厥过去了,最后残存的一点意识告诉她:这是在梦中看见的景象。

    敢斗秦娥没在洞房里及时醒来,缘故是:新婚之夜。

    猪瘦、羊肥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一直睡到日上三竿。

    鱼二、元宝虽不是头一回与金陵酒肆主人的孪生姐妹同房,却因桃李坞今晨既没鸡叫也没牛鸣,惯于闻鸡起床的他俩难得起晚了。

    昨夜今晨,更是秦基业翻雨的合卺夜,虽从前曾有过交合,但毕竟是在危乎殆哉的情形下做的,只有难舍难分的痛苦,没有如胶似漆的快感。但昨晚不一样,是真正的回家,是真正的成亲,是真正抹去大哥小妹界限的越界,新娘是那么纯粹美艳,新郎是如此智勇双全。但不知啥时候,秦基业蓦然告诉自家:

    “出事了,堡门给人在外头擂响了,过了这么久却没人开门,这可是住着二十几户大家族的桃李坞,若里头的人员都还在,不可能没人前去应门!”

    他窸窸窣窣起身,到门外仅仅扫了一眼,便赶紧回来叫醒睡得像女婴似的新娘。翻雨以曳落河迎敌的速度穿上衣裳到得外头,看见所有开着门的洞房里只有新娘没有新郎,而给捆绑着不能动弹无法叫喊的新娘分别是:解愁,晋风,采菱。

    在翻雨奔向堡门应门去的同时,秦基业把敢斗、秦娥从他们的洞房里拍醒,再叫他们把另外四间紧闭的洞房门拍开来。他自己则跑着去接应翻雨,万一在外敲门的是歹徒或强人,翻雨就寡不敌众了。

    敢斗秦娥昏头昏脑回到现实世界,把猪瘦和羊肥、鱼二和元宝从他们的新嫁娘身边叫醒来开门,面如土色道:

    “不好,出大事了!”

    翻雨开了门,看见俩尼姑一脸着急,嘴里乱嚷嚷着说什么。秦基业随即赶到,与翻雨一起问究竟是怎么了,以至于这两个小尼姑结伴来到这个充满人间烟火的村落。俩尼姑说是循着断断续续的血迹找到这个地方的,昨晚一个刚投奔尼姑庵的年轻女人在庵门关闭前看见一条船在富春江上轻轻掠过,船上有三根柱子,每根前都绑着个少年,年轻女人从侧面远远看去,坚决以为是杨去尘、谢宝卷和封驭。翻雨立刻要随俩尼姑去把丹歌接回来,但秦基业说这个不是现在最最要紧的事儿,现在急切要做的是赶紧弄清楚昨夜今晨究竟发生了什么。

    元宝说昨晚他起过夜,发现一个当时以为没啥现在却觉得有啥的情况:现在已消失不见的流水敲开去尘洞房的门。

    “待我小解好了,外头又冷,便急着回到自家屋子接着睡我的浑家,没看见流水接着把封驭屋门敲开。”

    秦基业说:“看见宝卷没有?”

    元宝说:“在稻草堆里四仰八叉睡死了。”

    众人非常愤慨:没想到流水也是坏人!

    “这孩子迫不得已哪,”秦基业说,“柳七娘在人家手里,他还能怎么做!”

    秦基业感谢俩小尼姑前来报信,她俩离开前说出“淡阁”也就是丹歌口信:

    “别来找了:妾心古井水,誓不起波澜。”

    众人纷纷问一个显而易见又难以正视的问题:干得这么干净利落,可这一切究竟是谁干的?!敢斗没问这样的傻问题,他早就提醒过秦基业翻雨和秦娥留神好得过分的宦布了,可他们都没听的,相反,以为他疑神疑鬼神经过敏,但没人相信他,渐渐,他也变得麻木了。

    “不对不对,”他喃喃说,“昨晚我其实也是清醒的,可惜那是我的洞房花烛夜,正好秦娥又主动找我来给我了,要不然当时就发现了……”

    听得他这么说,秦基业既痛心疾首又羞愧难当,不禁深深埋着头,狠狠擂着门,连声说道:

    “宦布!宦布!!宦布!!!你究竟是谁?!”

    这一番发作和诘问引得所有人跟着既痛心疾首又羞愧难当:是的是的,除了敢斗,并无第二个人注意到“宦叔”好得过分,真正应了古人所说的大奸似忠大伪似真。但众人即刻埋怨敢斗:既然怀疑了,就该把宦布的种种可疑迹象告诉尽可能多的人,人一多,反过来影响师傅,师傅不就引起警觉了?但敢斗看见师傅爹愈加悔不当初的样子,赶紧摆手对众人道:“都别事后诸葛亮了,马后炮多容易啊!”说了这话,众人不吭声了,而他也忽然打了个寒噤说:

    “对,还有颜学述!”

    众人见他说得蹊跷,怔怔看着他,晋风啜泣道:

    “也给掳走了,昨晚从我身边,我竟然一点没发觉,醒来已给绑住了!”

    但只有秦基业知道自家女婿“还有颜学述”这句话说的是何意思。他来到敢斗身边,悄然与说:

    “岳父错了,大错。是我一个人铸错的,曾有过太多的机会防止这一切的发生,可惜岳父没有信你听你,给所谓的宦布迷惑住了。”

    “奇怪的是,昨晚敲门的竟是流水,让颜学述来干岂不是更可能更合理?”

    敢斗摇头说,“岳父以为呢?”

    “贤婿的意思是:宦布是假的,同理,颜学述也不会是真的。”

    敢斗点头,但又说:“只是现在这个怀疑没有验证:没人看见他昨夜今晨协助宦布做啥事。”

    情形进一步弄清了:桃李坞已没居民,它的里正叶流和所有人畜都不见了,除了家家户户的墙上写着三个字:“逃离武”。

    没人看得懂这三个字的真正含义,虽然能由此推测出“桃李坞”暗指“逃离武”,“逃离武”是“桃李坞”的谐音。

    少年行第二册之天马斗歌至此完结。看官别移步,明日同一频道续更第三册完结册天马叹歌。谢谢大家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