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上)

作品:《天马行歌

    江船抵达胡豆洲外围的簖洲,天色已晚。远眺远处一度来过的胡豆洲,只见炊烟,不见人影,连那个码头都不见有人有船,物物交易,仿佛给什么疫病袭击过一般,绝然少了生气。众人是这么以为的:上回来时,敢斗和假颜学述焚烧了侯景庙,打那以后,胡豆洲可能发生过天灾人祸,流民不来了,土人远离了。翻雨一言不发,似乎在忧虑秦基业单枪匹马北上是否安全。她让众人赶紧睡,养好精蓄好锐再说。秦娥要代她值夜警戒,说她和敢斗俩人熬药较为容易,翻雨不肯,说她夜里警觉惯了,别人来值,不放心。

    船上有好几对新夫妇,险境便全然成了仙境:这里那里总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哼哼唧唧的乐音,嘎嘎吱吱的声响,絮絮叨叨的倾吐。晋风深受刺激,彻夜不眠,为此而恼怒,对看不见的人喝道:

    “好了,别这般不堪,船上不光有你们成双成对的,更有我等形单影只的!”

    但有人回敬她说:“好了晋风姐姐,你到上头去吧,学学翻妈雨娘耳不听为净嘛。”

    “我等不是苟合,是生产,努力为大唐生产响当当的从军男儿。”

    “就是!”

    “大唐得以延续千秋百代,靠的是啥?”

    “不就是一代代人勤勉生产的人丁嘛。”

    双方发生口角时,秦娥正在敢斗底下娇喘吁吁一触即发,正待敢斗进一步努力。听得晋风表面凶悍内里凄凉的哀求声,敢斗要下秦娥千娇百媚的胴体来。秦娥哪里乐意,急得一边搂紧他一边狠咬他的肩头,差点叫他出声来。

    “你怎么了嘛,整个变了一个人嘛。”敢斗龇牙咧嘴,就着她的耳朵说。

    秦娥星眼带雨,桃腮含露,朱唇翕张:“那时人家是姑娘,是姑娘就该矜持现时,眼下,奴家是妇人,妇人就该狂浪。对了,你得好好为你那些惨死的斗鸡向奴复仇,为那些苦苦遐想俺身子的日日夜夜向俺复仇!”

    敢斗心中一想:“也对啊:当时多苦,欲求不得,欲罢不能现在好了,玉体横陈,任意轻薄!何况人生苦短,满算百岁,折算五十,廿年以下,只算夭折再说少年遭逢乱世,率多横死今夜活着,身旁有妻明日如何,难以逆料,想想杨去尘、谢宝卷和封驭此时此刻的境遇吧。”

    这么一想,顿然以忧为喜,从喜到狂,至狂到癫,转瞬即溃。

    敢斗夫妇双双搂抱颓然睡去之后,方才与晋风口角的猪瘦、羊肥按照说好的,一个开始说梦话,一个开始扣舷板,又惹得正在给明月凄照的不眠人晋风恼怒起来:

    “就你们有配对,我没有,有的也是那个假惺惺的东西是不是?!”

    听得晋风如此说,两个黑厨子不用再说梦话和扣舷板了。

    过了不知多久,敢斗骤然从秦娥身边醒来,一手恋恋不舍脱离她的鸡头肉,一手撑着起身,苦笑对自家道:

    “从天上坠回到地上,还能走路么?不能走路,还能打仗么?不能打仗,还能活么?不能活了,秦娥咋办?”

    这么一想,赶紧晃动脑袋,抖擞精神。脑袋一清醒,精神就回来了。

    糟糕的是翻雨还在上头守夜,双眼如炬,脖颈如陀,扫视四周黑漆漆的苇丛。两个黑新郎问敢斗怎么办。敢斗眼转想好了对策,说:

    “男人要摆脱女子,最好的理由是啥?”

    猪瘦、羊肥听明白了,便笑了,于是上前,面对翻雨的询问,说:

    “男人起夜,还有啥好问的。”

    “不就是为了那个?”羊肥做了个站立撒尿的手势。

    “油嘴滑舌,”翻雨气恼道,“去吧去吧。”

    看见敢斗也跟了上来,有些诧异了:“你也去?”

    “是的,也是男人,”敢斗一本正经说,“也得那样。”

    “师娘警告你们:快去快回,别耍花枪!”

    三个新郎唯唯诺诺,费劲下得船去,一来刚从温柔乡出来,而来现在恰逢退潮,上下之间有些隔绝。

    三人真的先放了水,接着,敢斗重新面临猪瘦和羊肥的疑问:

    “非得进去看一眼?”

    “羊弟愚钝,恳求敢斗兄说明非去不可的理由!”

    “娘的,不是说过了,当时你俩都明白了,现在又须得再说一遍?”敢斗哭笑不得说。

    两个黑昆仑还是认真点头,仿佛从未听说过非去不可的道理似的。敢斗只好重新说:

    “你俩娶大唐宗室郡主为妻容易不?”

    两个新郎使劲摇头。

    “我娶秦娥容易?”

    猪瘦点头,而羊肥摇头。

    “都不容易,这个都明白了。”敢斗接着说,“现在为兄的再问你俩,这个胡豆洲能藏下千军万马否?”

    两个黑厨子都点了头。

    “好了,现在就容易说了:万一潜藏着郑国渠千军万马,师傅带来的李成式人马不够用,官军完了,我等三人包括船上的元宝、鱼二也完了,剩下的都是我等好不容易在战乱中娶回的好妻子好女子,这个不明白?!”

    两个前昆仑奴给说得起了一阵寒噤,连忙从苇丛里取了预先藏好的兵器,他俩的剔骨刀和敢斗的长刀,还有三副弓箭。

    但羊肥狠狠推搡猪瘦说:“都怨你,撒尿也没个准头,俺的家伙都给你淋臭了!”

    不用说,翻雨不见三个男儿回来,便赶紧下船去找。没找到,只能回船,总不能因少失多吧。她又等了等,还是不见仨人回来,顿然明白应该去探察隔壁胡豆洲的虚实了,但担心当中隔着水道,无法过去硬要过去而淹死。除了这个担心,她内心深处以为敢斗带猪羊去探查胡豆洲是有莫大的好处的: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只是千万不要贸然渡过两洲之间的水道,千万不要碰见歹人,以少敌多,那样就危险了。”

    希望在秦娥、淘乐和万安三个新娘醒来之前,他们的丈夫就能先行回来并安然无恙,不挂彩带伤,尤其是不要折损其中的任何一个。

    天亮对大江两岸来说尤其容易:只消天际出现几道曙光,镜面似的江面就能放大到清晨的地步。秦娥醒来了,刚转身就搂抱住一个人。不是敢斗,是晋风。因此气息不对,凹凸也不对,秦娥睁开眼。发现晋风睡着都流泪,她知道这是敢斗离开后发生的事:所有人都睡了,失伴的晋风愈加孤苦无告愈加痛苦难忍,只好在敢斗上去帮师娘值夜,来自己身旁讨得平静获得安眠。她不忍心弄醒她,搂着她接着睡。后来,等她再度醒来,就听得两个郡主在哭:她们新郎不见了。

    三人到得船上,翻雨迎来说:

    “刚出去,说是要弄些河鱼鸟雀来吃。我想啊,正好天亮了,去附近芦苇地里就能弄到,就许了他仨人。”

    三个新娘忧心忡忡呆在她边上,分头守着一个方向。

    太阳起来,从东方斜着射来时,秦娥的心和两位前郡主的心都揪到极限。又不知过了多少时辰,船外苇丛里终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一个熟悉的人头出现了,秦娥顿然欣喜:除了敢斗,没人走路像他那么不安分,跳跳颠颠的,宛如一只公鸡。但淘乐、安万的心几乎跳出嗓子眼来:两个黑丈夫没随敢斗回来,而敢斗走得那么急,莫非出大事了?但刚上得船来的敢斗不等她俩问话,指向另一边苇丛说:

    “打那头过来了。”

    二位前郡主朝哪里看,看见各自的丈夫押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过来了。于是船上众人不禁盯着晋风看。

    晋风正好从下头上来,手持弓箭。发现上头众人都在看她,且喜且悲的样子,她蘧然问:

    “怎么了?!”

    随即,不用人告知了,船下那头,给两个厨子押来的不就是失踪了好几日的颜学述边立功么?!难怪她醒来了,原来是给他脚步声给弄醒的!魔鬼来了,好人岂能不醒。

    过去的颜学述,现在的边立功,背后插着根黑乎乎的柱子,看上去像是绑在柱子上似的。众人惊呼:

    “这是怎么了?!”

    猪瘦、羊肥说:

    “没啥。”

    “不就是把装侯景的人给抓来了。”

    晋风当即哭泣着跳下船去,张弓搭箭对准丈夫,喝道:

    “冤家路窄哪!”

    颜学述边立功答话时没垂头,相反,抬眼看着妻子道:

    “我此番留下没走,就是为了重新见到你。然后随你处置,要我活我活,要我死我死!”

    晋风持续瞄准他,双手和弓箭剧烈颤抖着。众人见情势危急,赶紧制止,却给翻雨用手势和唇语劝阻,意思是:

    “不劝,晋风不至于真射劝了,或许人家真射了,因你的劝等于给愤怒添了柴火。”

    “你要活,我也舍不得你死!”晋风高哭着把弓箭弃掷于地上,捂脸痛哭,“可你究竟是谁?!假颜学述还是真边立功?!”

    “都是。”

    “颜学述真有其人还是你伪造出来的,你顶着他名号的?”

    “真有其人,”边立功说,“要不然我没那么大胆,颜真卿老英雄也不会给我写亲笔信。他是我的同窗,在我抵近你们之前,已随其父给安禄山在洛阳天津桥凌迟处死了,我亲眼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