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下)

作品:《天马行歌

    “最最要紧的一句话,就看你说不说了,就看你真说还是假说了!”晋风拣起弓箭,重新将扯紧的箭对准边立功胸膛:“边令诚是你什么人?!”

    “一度的远房叔伯,永远的养父。”

    “他是你阿爷?!”

    “这我也承认。”

    晋风崩溃了,果真放箭射向边立功的胸膛,但那支箭即刻给翻雨出手抓住了。晋风还要射,又给秦娥、解愁紧紧搂住。

    “先不忙杀了吃肉寝皮,”秦娥说,“得先留着他的狗命,让他把那些狗狗猫猫的坏事统统说出来,然后也把他脔割了,也好解你的气,如何?”

    如此一来,晋风反而吃惊反问道:“啥?他做过许多狗狗猫猫的坏事?”

    “那是。”秦娥毫不含糊说。

    晋风害怕了,再度弃掷弓箭,用两根拇指八根剩余指头捂住耳目:

    “我不听我不听!即便这个人再不好,只要不曾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儿,就还是俺的丈夫,俺在他身上用情太深了,撤不得了!”

    “即便此人是杀害你阿爷的凶手之子?”翻雨配合秦娥问道。

    “哪是什么嫡子,也就是过房的儿子罢了,拿来延续太监的香火而已,不曾继承边令诚那厮的血脉,就是说他是他,边令诚是边令诚。”晋风这么说过,忽然盯着边立功看:“对了,你到底是边令诚的啥亲戚?”

    “说来话长……”边立功苦笑道。

    “那就不说了。”晋风高兴得不正常。“要说,许多事,譬如俺是怎么离开家里的,又是如何与带我到江南避难的人失散的,而后又是怎么遇见你们的。”

    敢斗冷笑道:“要说这个,就得先说说王不换或宦布这个人。”

    “是的。”

    “可我不要听,太可怕了,准是的!”晋风又捂住耳目。

    最后,翻雨说:“边立功,要说就先说说你是如何留在这个胡豆洲的,敢斗他们又是如何寻见你的。”

    “不是他们寻见我的,”边立功说,“是我等来他们的。我就知道你们会再度来胡豆洲的。”

    却说三个新郎以小解骗过翻雨后,来到簖洲最靠近胡豆洲的水边,欣喜发现此时扬子江退潮得厉害,两洲之间只隔着浅浅的水滩。

    转到胡豆洲,两个厨子问敢斗:

    “这么大的地方,去何处探查敌情最有效?”

    敢斗说上次他和颜学述边立功焚毁侯景庙时,宦布还不是王不换,对烧庙的情形很是清楚,所以王不换若在这个沙洲设伏,侯景庙是上佳诱饵。

    “明摆着,他认定烧过这个恶庙的我只要旧地重游,定然重回焚烧现场,看看当时的杰作,那片焦黑的断垣残壁。”

    但猪瘦说:“我若是王不换,就不那么做了,因你刘金斗知道宦布就是王不换,不会去看给你烧毁的侯景庙是否重新设立起来。”

    “没错,一般人会这么想,”敢斗说,“但王不换不是一般人,有过人之谋,过人之勇,过人之忍好在刘金斗也并非一般少年,与王不换旗鼓相当,他设的局我偏要去看一看!”

    这一接近结果几乎等于接近鬼魂,起码当时敢斗等三人确然灵魂出窍过。

    渐渐到得侯景庙所在的外围,敢斗神闲气定,从两个厨子的手里拿过酣睡的虞美人来。虞美人给他用手抚摸醒了,发出轻微的哼鸣,随即又睡了。是的,下船之前,敢斗趁翻雨不留神,先把虞美人从另一面扔下去,此时猪二人已小解完毕,摸到船的另一面接应虞美人。

    又走了一段路,快到熟悉的地方了。三人停下来,敢斗模仿公鸡苏醒时特有的咕噜声。虞美人即刻重新起来,不禁兴奋起来,但随即给敢斗掷向包围绕景庙的苇丛。虞美人受惊飞起来,带动附近什么地方的野猫前来捕捉。不是一般的猫,是犹如豹子一般大小的猞猁,但它没成功得手,正待扑向叫唤的虞美人,给敢斗手中的石头击中了,立刻逃走了。虞美人随即回来,给敢斗重新怀抱起来。此时,一阵风吹来,把苇丛吹开一条通道来,视线直抵前头的侯景庙。

    敢斗等三人倒抽一口冷气,并非因侯景庙重新矗立起来了,里外都是新的,而是早已焚烧掉的侯景像不仅依旧存在,而且正从庙堂里头走出来,背后矗立根木柱,木柱是黑色的,给火焚烧过的样子一点没变。敢斗目瞪口呆看着它一步步走来。它仿佛认出纵火犯回来了,正向他索命复仇而来!

    “不好,这一烧把死鬼烧成活鬼来了!”敢斗嚎叫着追上早已后撤的猪羊身边,但他俩愈加恐惧,索性扔下兵器逃走了。

    敢斗这时才想起带着兵器,兵器是可以战一战鬼神的。于是他先朝那个恶神扔掷虞美人,趁它用手挡开虞美人,快速开弓如满月,说:

    “是我烧毁你这死鬼的!今日我就是死了,我也心甘情愿!像你这样的野心家假皇帝真屠夫,我中国越少越好!”

    但就在他的箭发出之前,“侯景”苦笑发话说:

    “敢斗兄,留着俺的贱命给俺那苦命的娘子弄死吧!”

    敢斗这才明白撞见谁了,便赶紧问边立功:

    “你是如何摆脱王不换郑国渠控制的?王不换现在哪里,给掳走的去尘、宝卷、封驭和流水是否还都安好?”

    边立功垂头垂泪说:“这些话儿我留待回答我娘子吧,那样的话,我就可以在她身边多活些时辰了,免得一旦没秘密可说,就给她弄死了。是人总选择苟活,我也是人。”

    于是就发生前头晋风射杀边立功的千钧一发,幸好秦娥与翻雨机智配合,弄得晋风不仅没发出那支箭,相反感情大爆发,从牙根痒痒恨假颜学述,到情意浓浓爱真边立功,差不多一个瞬间罢了。

    为了让边立功不难以启齿,说出颜学述的故事,为了让高晋风听得边立功讲述的颜学述故事不至于难受得要死要活,高晋风想出个法子:让边立功紧紧搂抱她,在秸秆堆里躺卧。众人虽能理解晋风的处境,但不喜欢这么个方式:

    “难道他说你听他搂你抱,我们都得围着看?”

    “这岂不怪怪的?”

    “得了,起来说吧,正常说吧。”

    “你们可以站着转身听。”晋风说,“我不知羞耻,你们都不敢看,索性别看,光听得了。”

    翻雨问她道:“非这么说非这么听的缘故除了你敢听他不敢说之外,还有啥?”

    “最大的隐忧是:唯恐他说完了,众人要砍他。砍他可以,连我一块,没他,我断断不忍独活。他总做过一丝一毫善事吧?!你等这么快就都不记得了?!说起来,即便颜学述是假的,但边立功顶着颜学述这个名字,曾教会你们多少东西!”

    这最后头的话没人否认,所以即便就要揭开边立功这个掩藏已久的真材实料,众人不得不承认不管这个人是颜学述也好,是边立功也好,总不是坏人甚至是好人,还曾经是众人的老师,教过大家伙不少东西,从坟典到书法,一个没漏。

    哪想到众人对边立功的怒气暂时消了,晋风的火势却重新来了,而且愈加旺盛:狠狠抽打边立功,追究一个她实在想不通的问题:

    “你是谁家的子弟不好,偏是边令诚的儿子!虽然不是亲的,但总是他家的货!他坏成那样,你也不会好到哪儿!

    “不不不,你不是边立功,天下不可能有那么巧的事儿:我千里跋涉到江南,竟然在中途不偏不倚遇见你,而你又偏是杀戮我阿爷的凶手之子,我又偏是我阿爷的独女!你我相爱了,却是仇家之子之女,本不共戴天!”

    从来沉着冷静的颜学述不见了,只留下浑身战栗的边立功,仿佛一棵硕大的死树,树皮犹在看着危乎高哉,一旦剥除煞有介事的树皮,露出死亡的肌理,则渺乎小哉。

    虽说不复颜学述风采的边立功自惭形秽,但他的妻子高晋风又因忍不住喜欢这个人而冷静下来:

    “有些事你得好好说了,你越不说,人家就越以为你是坏人你说了,就像山路上给旅人认定是歹徒的男子,扔了柴刀,脱了衣裳,重新亮相给旅人:我不是强人,只是个樵夫而已!”

    这话说得双方都点头。

    对立的双方,一方是边立功一人,另一方是除了晋风的所有人。

    晋风是独立体,至多是偏向边立功的中立者。

    “好,我啥都说出来。只是……我从未像今日这么害怕过!”

    晋风满腔的怜爱无处发泄,只好愈加搂得他密不透风:

    “不怕,你说你说,我替你挡箭挡刀子!”

    奇异的故事会场:里头是秸秆,躺着搂抱在一块儿的边立功高晋风夫妇,外头,围绕秸秆堆,其余人或站或坐,或面对或背对,听假颜学述讲述真颜学述的故事。

    故事有好几个组成部分。晋风想知道边立功是何以变成颜学述的。众人也想尽快知道这个,这个与王不换有关系。

    其次,众人渴望知道颜学述又是如何变成边立功的。

    但故事只能从头开始,一点一点地,才渐渐有眉目。

    “我与颜学述是同窗挚友,一同在京城弘文馆读书。他写得一手好颜体,是他叔祖亲自教授的。他难得见到他叔祖,只是在颜大人来京城述职时偶尔拜见一两面。我不能肯定颜真卿大人现在见了我,还认得不认得我是他侄孙的同窗。虽我的字不曾受过颜大人亲自指点,但我能从学述兄那里间接学得颜体真髓,因学述兄的书法,不论是楷行真草,都酷似其叔祖,学述兄又是颜杲卿大人最珍视的孙辈,据说学述兄……”

    但说不下去了,晋风号哭起来,却依旧紧紧搂着他。众人不解,问:

    “这是怎么了?”

    “边立功才说,又没关涉啥特别不堪的东西,你倒先哭起来了。”

    敢斗说:“我想我懂了:想想吧,学述这个名字是我等叫惯此人的,晋风自打见到他,就一口一个学述兄,而今听见她的学述兄称别人为学述兄,等于永远丢失了她初见就喜欢得了不得的那个学述兄,内心的惆怅和不舍岂能不通过洒泪来表达。”

    众人问晋风是不是这么回事,晋风揪着边立功耳朵的同时猛点头。边立功羞愧不已说:

    “是我不好,既对不起颜学述,更对不起高晋风。”

    “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敢斗打断说,“有件事,请学述兄教我。”

    “敢斗兄请问,我颜学……我边立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立功兄敢于假冒学述兄,正好说明真正的颜学述已不在这个世上了。”

    “是的,”边立功用晋风的脸遮自己的脸,“要不然就没了可能。”

    “你承认这个,应该猜到我接着要问的是啥了。”

    “颜真卿大人知不知晓颜学述已为安贼所害。是的,他知道。别别,敢斗兄别问下一个问题,知道你问的是啥:既然颜大人知道颜学述已死,为何还要写给我亲笔信函,变相认我是颜学述?”

    敢斗说:“学述兄到底是学述兄,闻一知十,见微知著,小弟不胜欣慕佩服!”

    虽然边立功的脸给晋风的手遮蔽了,但众人看得出来,他恨不能钻地躲入。

    翻雨见敢斗的言辞含讥带刺得厉害,就劝阻他说:“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们的孔夫子不是讲究忠恕之道?”

    秦娥连连点头说:“边立功既已认错,就不风言风语说什么了,你直接问,他直接答,许多事情就都清楚了,下一步怎么对付那些人也就有了计较,不是么?”

    敢斗还没说啥,但一直是他小厮熟知他为人的元宝说:

    “我家小主人其实也就是得意一把:他把学述兄的真假早看穿了。聪明的人做了智慧的事,你不让他得意一番,人家将来如何有动力接着聪明和智慧?”

    这话显然也是嘲讽味十足的,众人笑了起来,但笑的已不是边立功。

    这下,轮到敢斗羞愧了,于是狠狠瞪了一眼元宝。元宝无所谓说:

    “尽管瞪,小主人,我没瞎说,不怕啥。”

    敢斗摇摇头,重新对边立功说:“我想看看颜老先生让我等捎给你的那封信。众人也一定想看,一是重新看看代表我大唐风骨的颜体,二是特别有兴趣知道,既然老先生早知道你不是真颜学述了,信里会与你说些什么。记得你看那信,感佩得厉害,泪水淘淘不绝了。别说你把那信给毁弃了,你没那么傻,即便换钱,那一大片文字也价格不菲。生逢离乱,没有啥比钱财重要,这个理立功兄显然懂得。得罪:我得渐渐熟悉你是立功兄而不是学述兄了。”

    话音刚落,秦娥给他膀子以一巴掌:“你都得意得习惯成自然了。滚一边去,接着由我来与立功兄说话。我若跟你一样,师娘取而代之。”

    如此一来边立功解除了紧张和戒备,从边立功到颜学述的进化过程也就变得清晰无比了。

    “晋风,你说得对,若是没有因果关联,你我俩人此生不可能相遇在中原满是流民满是尸骸满是贼人的荒地里。天地太大了,大唐太大了,你我父辈是仇人,你我哪可能相遇相爱。好吧,先说说西域的怛罗斯之战:此战令尊虽不幸战败,但值得夸耀的是,他带着大唐八千胜兵突了围,其中便有我养父边令诚,当时只是小小的宦官,是监军使手下的属员罢了,专司文牍之责。此战虽对大唐国体并无损害,但不管怎么说战败了,从此圣人就得对高大将军疑神疑鬼了,正好大太监得病死了,养父因熟悉令尊大人又能言善辩,懂得文墨,写得一手好字好文章而给圣人提拔为耳目,圣人嘛,大家嘛,皇帝嘛,总不喜欢打过败仗的名将,唯恐名将打了败仗,从此因怀疑帝王不再信任他先下手为强,密谋造反,或亡命他国,或在下一场战役主动败给敌国,以便牟取二度富贵。”

    “纵使圣人下令边令诚紧盯高仙芝,边立功也不可能恰好邂逅高晋风吧?”晋风还是想不通她此生竟会嫁给了杀夫仇人之子。

    “可是,当养父手下侦知令尊把你托付给秦基业带去江南避难,同行少年竟还有杨国忠之子,养父就骤然为难了:是把这个不忠之举告知给圣人,还是替他瞒下来。没几天,不仅瞒下了,养父也动了将我托给民间勇士带去江南的念头,这么一来,你以为边立功遭遇高晋风的可能是大了还是小了?”

    “谁能想到,冤家路窄反倒是冤家路宽了,”晋风啜泣说,“他俩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我,可他俩的男女在路上相遇了,也恨不得你吃了我吃了你,另一种吃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吃法。”

    众人一听就懂,不禁都笑了。只有敢斗沉思默想,给秦娥责怪后,一直没说过话。如此秦娥反而不乐意了,踢他道:

    “你说呢?!”

    “是的:当与我师傅打世代冤家的王不换带立功兄逃难到江南的时候,高晋风和边立功就不能不相识不能不相爱了!”

    敢斗这一番话太有启发性了:总在找秦基业报仇的王不换一旦把边立功带上了路,那么,这一路人马就不可能不遭遇秦基业师徒,想想板栗集的厮杀和牝鸡关的血拼吧,当时双方相隔能有多远,大概一两箭之地吧!

    翻雨铁青着脸问边立功:“好孩子,莫怕。”

    边立功使劲点头。

    “但师娘须得问你:你可知道板栗集这个地方?!到过没有?!”

    边立功明确道:“知道,也到过。”

    “你的身边当时有谁?!王不换?!”

    “王不换这个名字是我碰到你们后渐渐听说的,我总在心里琢磨这个名字,最终把他与带我上路的单有庆、段成仁联系在了一起。”

    “来,孩子,给师娘好好说说单有庆、段成仁。”翻雨思念在板栗集死伤的兄长,拭着泪,把从晋风身边起身的边立功揽到自己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