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上)

作品:《天马行歌

    翻雨一行人随裴茂官船从扬子江转入邗江,见着前路给无数粮船盐船挡住了。这个双江会合地满是高低错落的桅杆大小迥异的船只。

    裴茂叫人上岸找来相关胥吏,问这是怎么了。那人说朝廷发来紧急公文:中原战事吃紧,物资消耗极大,亟须粮盐油料,这些战略物资若是延后抵达金陵一线,则官军必然以落败而告终。裴茂便下令自家官船先泊在邗江外的扬子江边,等待官军漕船下到扬子江再进去。

    就这样,裴茂官兵和翻雨等人侥幸躲过了大劫难。

    一场不期而至的大火。

    起因据凤毛麟角的幸存者说是两船争道,船舷剧烈摩擦,跟钻木取火一样,白烟先起,赤火后继,毕毕剥剥,刮刮杂杂,迅速蔓延开来。押船官军因兹事体大,不敢逃命,又不许船工弃船,砍杀一批之后,忽然面临上百条船只同时起火的惨景,于是随同船只给大火烧成炭黑物。

    不仅船只烧毁了官兵烧死了,便是两岸商铺门店也给烧成洪荒之地,甚至店铺后的山体也给烧坍了一小部分。山是何物?即便其中的一小部分岩石到得地面上,就成了庞然大物,压死了众多逃命的岸上军民。

    所以这此灾祸,既是火灾又是山崩,人祸引发了天灾。损失实在不小,据初步估算,足足死了千八百人百八十船,暂时还没算入因此项惨祸而导致的中原官军与伪燕贼兵作战时,因物资供应短缺而造成的人员损失。

    裴茂不准手下官军扑火救船,是冒了极大的风险的:万一上头追究为何见死不救,是搪塞不过去的。但现在看见邗江口两岸烧得焦黑一片,他又欣慰道:

    “即便上头追究下来,我抵命都值得了,免得我死了,手下可贵的军力因徒劳无益的扑火救船而烧光了。”

    但翻雨和众少年多有埋怨他的:“船只是木头的,烧起来难救,但救人不是还可行么,照当时情景看?!”

    裴茂苦笑道:“你等女子少年太不懂我国国情了。”

    “大人倒是明白说出来,我等众人也好受益匪浅。”翻雨说。

    “在我国,自古以来永远是物比人重要,主要是物永远比人要少得多的缘故,所以哪怕你救了人救不得船,罪名是一样的。人一个不救,我的人员就没了损失,跟救人的损失成了抵消,良心上没啥受不了的。再说了,我的人是那杀敌,一个抵一个是起码的,烧死的船工虽说也是宝贵的,但毕竟不是军汉。”

    众人想了想,以为裴大人说得虽不中听,在道理上却也是对的,便没有再责怪他。

    为了不让翻雨代管的秦基业少年再遭逢意外,从胡豆洲发船不久,裴茂便要求翻雨一行人上得他的主船来。

    行船途中,本来好好的,月白风清,波澜不惊,骤然间,秦娥似乎看到了啥,不由自主喊叫一声。众人惊讶看她,只见她用手捂着嘴,仿佛看见江面上滚来邗江大火生发的巨大火球一般。但众人眼神好端端的,江面也好端端的,没有任何异常迹象发生,更别说巨大的火球了。众人不解,不便问秦娥,看着敢斗。敢斗刚要秦娥究竟看见了什么,却见秦娥看着自家,嘴唇似在颤抖。敢斗疑惑不已,凑近她,问:

    “这是怎么了?”

    秦娥对他说了几句话,他顿然明白了,赶紧冲到那头的舵室,叫道:

    “大人,我娘子琢磨出来了:邗江那个火灾多半是人为的!”

    裴茂道出来说:“接着说!”

    “若那个火灾是有人蓄意弄的,则此时此刻,广陵扬州采访处置使衙门和太守衙门都遭到郑国渠袭击了!”

    裴茂难以置信:“不可能吧?!”

    但翻雨提醒他:“大人莫忘了:前不久,正是在广陵城,波斯胡金乃惜宝物铺遭到王不换郑国渠洗劫,金乃惜至今下落不明!”

    裴茂这才明白过来:“这里的邗江起火烧了漕船,那头的广陵官署遭到袭击,官军猝不及防应接不暇,王不换郑国渠后头便没了追兵!”

    “正是为这个缘故!”秦娥说。

    “此人心狠手辣,又诡计多端,太可怕了!”裴茂说了,赶紧下令从陆路火速赶回广陵。

    广陵城,太守衙门死伤众多,采访使官署众多死伤,就是附近民众家也遭到洗劫,财物损失倒在其次,关键是人员损失十分巨大。裴茂问幸存的父老,都说:

    “没说到底是什么人!”

    “没人说起王不换,更没有听见有啥郑国渠的说法!”

    “歹徒都是北地口音。”

    “虎背熊腰的北地汉子,穿着的号服不知是官军的还是贼兵的。”

    正这么说着,有人送来一具穿着燕字号衣的尸体,说是企图奸污民女时给民女之父从后头劈死的。但翻雨等人不以为真是安禄山叛军干的,毕竟隔得远,广陵不是中原。秦娥想起郑国渠死士的特征,便快速脱下死人鞋子,见左脚心果然有纹字“郑”,右脚心有纹字“王”,合起来是“郑王。”翻雨叹息说:

    “才隔了短短一年,王不换郑国渠变得人多势众了!”

    裴茂惊心动魄说:“王不换火烧漕船洗劫广陵,就是向大唐宣战,向安史献媚!打今日起,扬州不再是大唐的后方,而是中原前线最南端了!”

    众少年感慨万千,说即便在中原腹地碰到安禄山贼兵,都没像今天这样差点全军覆没,可见安便是危危便是安,从这个到那个,从那个到这个,须臾之间罢了。忽然,裴茂明白过来了,说道:

    “秦基业当然晓得胡豆洲不可能再有郑国渠死士隐藏,之所以让我带官军前去剿灭,其实是为了把你等少年带回广陵,好好保护,以便他追回黄幡绰和三王孙的大功告成。”众人这才知道原来黄幡绰也在江南避难,但旋即又给安禄山的人马掳走去洛阳了。

    既然大唐大后方之一的广陵都成中原血战的战区,秦基业少年何去何从便须提前考虑好了。起码翻雨是这么想的:

    “俺们夫妻手下少年未免多了些,其中的若干能留下最好留下,免得尾大不掉,运转不过来。”

    翻雨试探性询问众少年,在广陵都有安全之虞的情形下,是乐意继续冒险追随师傅,还是情愿返回江南。除了一无所能的新娘金钗银钗孪生姐妹,淘乐等三郡主,其余人都表示:既然追随秦基业以来,许多危险都得以安全度过,则跟着师傅走,即便走入险境绝境,危险也要小得多,

    “何况我等众人跟着师傅,向来等于变危险之地为安全之所,化无所事事为有所作为。”这么说的是敢斗。

    “干脆就当从来没抵达过江南富春江!”边立功慷慨激昂说,“就当生下来就是死命一条贱命一条,须得打打杀杀才能活命,须得打打杀杀这贱命才能活得高贵!”

    众人认同敢斗和边立功说法,即便鱼二元宝,哪怕猪瘦羊肥。这四个前小厮听出翻雨有留下自家浑家的意思,赶紧说服那四个娇滴滴的女孩儿,说如今连广陵连金陵也不宜留下了,说两地一线,正像裴大人说的,已是中原前线的最南端,昨日金陵城给叛王占据,今日广陵遭王不换郑国渠偷袭,明日这个过程就会在江南别的处所再现,不如照旧追随师父师娘的好。四位千娇百媚的新嫁娘顿时芳心大乱,只好表示夫君在哪自家在哪。

    当晚,李成式、秦基业赶回来了。得知两个官署给王不换偷袭成功,通行真州邗江的漕船又给郑国渠焚烧殆尽,中原官兵的物资补充计划全然失败,李成式顿时面如土色。秦基业虽然也震惊,但他的少年毕竟安然无恙,悬着的心放下了。

    但众少年埋怨秦基业独自前来广陵为三王孙的得救而奔忙,却把他们扔在胡豆洲,虽然用意是好的,无非他们都成亲了,确保安全第一位,可是要安全又可能适得其反:给裴茂带来广陵路上差点遭遇漕船大火而遇难。

    “可见当今大唐已无全然安全之所。”解愁说。

    “即便富春江桃李坞,原以可以安居乐业了,哪想到又是个虎狼之地。”说这个的是鱼二,“目的地桃李坞却成了另一个起点,从南到北的起点。”

    而翻雨干脆说:“大唐风雨飘摇,哪里都可能变乐土为危地,最好的对策是我等众人再不分离!”

    秦基业面带愧色说:“师傅自然不要你们新婚夫妇冒险,光我自家来广陵设法营救去尘等人就够了。至于你们,师傅让裴茂来接应,就像后来发生的那样。师傅这么想:一旦去尘他们获救了,就率你们去岭南暂居。但现在看来无论是安禄山还是王不换,一个势力正盛,另一个气焰正凶,两厢里又在渐渐靠近,通过被虏的杨去尘。目前的棘手之处乃在于:没有去尘他们,师傅当然不能率你们到岭南留你们在身边,师傅又要忧虑你们。处境举步维艰,前路动辄见损。但你们说的也在理:当今大唐已无乐土,你我师徒在一起,你我翁婿不分离,便是乐土要活活一块,要死是一处,便是乐土。那么,还是留你们在身边吧!”

    众人见他这么表态,尽皆高兴。但秦基业有个要求:值此非常时期,面对凶悍狡黠的亡命狂人,冲锋陷阵摧锋接矢胜算甚少,损失定大不如以帷幄妙算来襄助官军战胜王不换郑国渠,阻止杨去尘交付给安禄山就是阻止郑国渠倒向伪燕国。这点众人没有异议,都表示如今不同来时了:来时孑然一身,回时夫妻双双妻子或许有身孕了,都有所顾念了,不能动辄冲锋陷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