珀丽觉得自己被说服了。可是公主……她真的太可怜了。

    公主的声音终于响起，同样充满了疲惫：“有道理。太有道理了。你总是有道理的。有道理到父王宁可把伤透了他的心的大哥找回来，都不肯传位于你。走吧。你走吧。你有道理到令人恶心！”

    “不可理喻！”

    “是啊，不可理喻”，公主的声音变得极轻极弱，“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和你说话。父王那时候，家族就二十二名传奇，却力压天下贵族数十年，直到他的好儿子反叛他。”

    “对，我知道，他性格有问题，想的太多，谋划太深，执行起来又总满是漏洞。而且他太残忍，太冷酷，我真的没法喜欢他。可他力压七公四十侯，让他们困守王都，不敢须臾离开，却也是事实。”

    “你现在呢？七公四十侯窥伺王都？他们窥伺上百年上千年了。而且你摸摸良心，现在究竟有没有七公四十侯！前些年洛希分裂，另三公可跟着七叔呢。还有……”

    男人愤怒的声音响起：“他失败了！失败了！洛希是在他手上分裂的，懂吗？就因为他穷兵黩武……”

    “所以你要试试另一个极端……”，公主抢过话头，“别讲你那些大道理了。我这辈子没几天了，就不能让人走的开心点吗？”

    男人沉默了。

    许久，才出现了一个干涩的声音：“对不起……”

    “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又寂静许久，沙沙的脚步声渐远。

    珀丽一直提心吊胆，她似乎听到太多不该听到的东西了。听得脚步声远去，一颗心才放回肚子里。

    忽然，公主的叱责声响起：“畜生！”

    面前墙板噗的一声，开了个胳膊粗的洞一根冰锥电射而出，奔着珀丽的脑袋刺来。她刚要惊呼，一只大手一把按住了她的嘴巴，另一只手把冰锥攥在掌中。

    三王子并未察觉异样，脚步声渐渐湮没。

    公主推开房门，走了进来。见到里面的情景，轻轻惊呼一声：“啊？老师？！”

    男子松开珀丽的嘴巴，叹了口气，张了张嘴，喉咙却似哽住了，说不出话来。

    公主却反过来安慰他：“不要难过，老师。我已经看开了。洛希家族欠天下的债，也该还了。我只是头一个……”

    男子嘴唇颤动：“不要这样想，你没有罪，孩子。你谁都不欠。你只是……太过命苦了。你是我最骄傲的弟子。你的心，是天下最干净的。不是无知无识的那种干净，是历经风吹雨打，看尽人生百态，享尽人间富贵，仍然不沾尘埃的那种干净……”

    “那我可要骄傲了。老师这还是第一次夸人呢……”

    珀丽愕然发现，公主嘴角竟弯出浅浅笑意。她居然还笑得出来？！

    公主原地转了个圈，就像个小女孩一样她今年才十七岁，的确是个小女孩。只是平常得保持王族仪态，这才显得太过庄重了。

    小女孩身体虚的厉害。这一转，居然双腿一软，便往地上倒去。男子伸手欲扶，但看她该凸的凸该翘的翘，便顿住了，没敢往前递。

    珀丽忙过去，把公主抱住，扶她坐在床边几上。小女孩吐了吐舌头，依着床头坐下。珀丽第一次发现公主还有如此俏皮的一面。

    男子收回手臂，也找张凳子坐下。公主边问道：“您来多久了？听见我和……和三哥吵架了吧？”

    男子知道她想问什么，点点头：“他大方向没错，可惜太过薄情。你们洛希家族，也的确到了激流勇退的时候了。但退好了，是退退不好，便是溃。”

    “退好了，洛希家族还可保留一系列公国，彼此守望相助，外人岂敢轻辱。”

    “可退不好，一溃千里，人人自危，人人都想他人替自己火中取栗……本就不多的那点亲情，便在彼此争夺彼此陷害中成了怨恨。恐怕外人未曾动手，你们就先要打起来了……”

    “可不是嘛”，公主点头，“我这里一开先例，他光宗室女子便送出去几十人。还沾沾自喜，说什么借一个美人，便挑起了某某侯与某某侯的矛盾。还胡说什么……什么无论谁赢了，都安插下我洛希家族的一把钉子。他可不知道，那些女子恨都恨死他了。几乎全都是些老头，还全都是公侯……你知道……”

    “我知道”，男子潸然泪下，“孩子，你太苦了。发明这些陋习的人，死一千次都不足以赎罪！”

    公主的身体颤抖起来。她伸手抖啊抖的抓了好几把，才把床头檀木架上的毛巾撤下来，捂着脸伏在桌案上。

    男子擦了把眼泪，站起来，轻抚公主脊背。

    许久，公主终于止住颤抖。两眼红红，却面带微笑：“多谢老师亲自前来。我心愿已足，您走吧。您太重情义，多留一份念想，将来便多一刻的痛苦。”

    男子长叹：“我重情义，你何尝不重情义。你那父兄……那是何等凉薄之人。你何苦……”

    “我想了两天了，离不开啊。他们再凉薄，这里终归是我长大的地方。那些族人，毕竟是我的血亲骨肉。我若带头逃了，这个家族马上就得分崩离析。将来我就是千古罪人。”

    “何况，我就是逃了，又能逃到哪里？还不是找个山沟沟孤独终老，整天提心吊胆怕被人认出来……天下之大，我又能投何处？”

    男子又是一声长叹。

    公主见他不忍离去她此生所遇，尽是凉薄之人。此刻终于有个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老师看望，内心深处本也舍不得他走。于是便转了话题：“老师如何看这天下大势？我洛希家族，将来会是如何光景？”

    男子见这天下灵秀钟于一身的女子，短短几天几乎瘦成了一具骷髅又知她遣散下人，身边只剩这一个侍女自身却要面对天下至惨之事，哪里不知道她心中能有几多苦。

    公主这座宫殿看似空无一人，实在守备严密，显然是怕她逃了。哪怕他传奇实力，进来一次也颇为不易。

    今天，恐怕这就是与这位弟子最后一次相见了，自然恨不得一秒钟展成两份花。

    此刻公主见问，他当然知无不言：“洛希家族人才济济，当不至全盘泯灭。三王子凉薄，是短处，也是长处。他是个可共富贵，不可同患难的人。倘情况允其进取，他这种为了利益敢于放弃一切的性格，或能带家族兴盛一时但偏偏此刻只能退。退，就一定会伤到每个人的利益。”

    “这种贪婪寡情之人，哪能想到别人的感受这卖妹求荣的先例一开，族内必然人人戒备，谁都怕被别人给卖吃了，谁都怀疑别人想卖吃自己。各支系一生嫌隙，再加上各家势力推波助澜，怕是要混战不休了。”

    “但，他还是比你那志大才疏的大哥强点。你大哥像你父亲，喜欢玩弄阴谋但却不如你父亲精明。他会带着整个洛希家族一次次的流血，直到伤重不治。”

    “你三哥……不管他是什么打算，终究也算达到了快刀斩乱麻的效果。此刻人心自然是散了，但洛希家族势力未受重创，外人当不敢过于逼迫。你这家族太过庞大，倘逼迫太过，一旦拧成一股绳……总之，散掉之后，那些聪明机变又能奋发自强的分支便有机会甩掉包袱，作为种子重新崛起。唉……问题是，你们家族得有这样的分支。”

    他停顿了好一会儿，这才接着说下去：“我受人所托，暗中考察过你们年轻一代几乎所有天赋不错的。看好的只有你和米娅可惜……”

    公主呆呆出神。她似乎已经看到自己家族各支系在外人挑拨下不断争斗、不断杀戮，势力范围不断被外人侵蚀直到最终只剩寥寥数家，终于被外人联合扑灭，只剩个别孑遗隐姓埋名，终老山野的可怕场景。

    或许，早点死了也好。免得看了难过。

    她忽然发问：“倘若老师您在洛希家主的位置上，又会如何选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