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

    这些年，从父王到宫里上上下下抱怨入不敷出，她听的耳朵都要起茧了。

    别处她不清楚，可这怡翠宫，给下人的俸禄逐年缩水、甚至常常不得不放人出去，却都是经她手办的。

    倘若天下公侯突然离开王都，家族当即便会少了一大半收入。给下人的俸禄少个百分之零点几都要闹的鸡飞狗跳这哗啦少了一半……只怕招来的怨恨，是三王子的千倍万倍！

    她当然知道“所有公侯突然迁出王都”是不可能的但她更知道，老师这是借此引她发现自己的思维盲区。

    难怪近来不过几个魔导师作乱，宫内竟似大难临头一般。可笑父王还有意纵容，想要借此削减贵族势力却不知真正的灾祸已迫在眉睫了……

    话说回来，王凡这小子一通蛊惑，生生带走几百万人，这可是赤裸裸的挖她王族的墙角啊。

    更可笑王都整个上流圈子，还在嘲弄此人“迂腐”“妇人之仁”“乡巴佬没见过人”“以为弄到了人就有了王都”“先有王都后有人”……

    这还算好听的。更难听的比比皆是。

    公主低声嘟囔：“我现在才明白过来……王凡这家伙真是欠打。”

    本杰明点点头，又摇摇头：“欠打的是我们。这笔账，还是他教我算的。在他之前，天下竟无一人能想及此事。我平时从未服人，见到他，却觉得自己是个傻子……”

    是啊……公主不禁想起自己和他在图书馆第一次见面时，看他那见书没命的乡巴佬样，还以为“饱学”的自己能将其轻易折服谁知他那很努力很努力却怎么都教不会一个文盲的无奈样……真让人想起来就恨的牙痒痒。

    有机会，一定要拖出去……哦不，她可舍不得斩。那就拖出去再拖回来吧……

    公主的心里泛起一丝小甜蜜随即，更大的苦涩泛起，几乎要把她淹没。

    公主甩头，有水珠在空中闪过。片刻，再回头时，已换了笑颜：“他总是那么出人意料。”

    本杰明却似对着窗外的风景出神。许久才回过头来，眼眶的红润尚未散去：“是啊。我前面提他，便是想说他的方案……”

    公主娇嗔：“还没说您的方案呢。”

    本杰明一转念，便明白这小姑娘是起了比较的心思。

    难得这世上有人能让他吃瘪，尤其这人还是她先于自己这个圣导师，凭自己的一双慧眼发现的，心里自然忍不住有些得瑟。

    只可惜这生了七窍玲珑心的女孩儿……

    本杰明掩饰性的咳嗽几声，强行中断了自己的想法：“我啊……我想到的是不断的开枝散叶，给超凡者发开拓令，逼他们不断扩张疆域同时改革军功体系，令族内凡人参军。无功不得受禄。当然，在此之前，我会尽取国库所入，以高额赏罚强行拉齐人心，把出头的几家贵族势力打掉……”

    “当然，我只看到了洛希家族当前尾大不掉的现状。它是初战必胜，久战必败。”

    “因此，最初几仗必须赢的干净利落，打到天下心寒然后，族中猛虎放出开拓时，别人才不敢轻侮。等那帮同样钩心斗角的贵族看清形势，他们已经落到洛希家族的包围之中了。”

    “但再往后，能够开拓之地终究有个尽头放出去的猛虎难保不生异心，还是有无穷的麻烦难以解决。但那起码是几十年后的事了，留给后人想办法就是。”

    公主沉默片刻，叹息：“计划虽好，可惜洛希家族却没人能有魄力执行。”

    本杰明点头：“你们这一代，有望晋升魔导师以上的共有五百余人。但除了你和米娅，几乎都是些目中无人的……”

    他打住话头，没有继续说。

    公主替他说了出来：“都是些目中无人的蠢货！我本不该说的……但是我那父王，好大喜功，刚愎自用堂堂正道不走，好行阴谋。结果弄得贵族人人自危，齐聚王都，虎视眈眈。他却还以为自己慑服群雄，家族蒸蒸日上，高阶战力越来越多，只要想办法限制贵族、慢慢剪除他们羽翼即可。却不知已然受制于人，危如累卵。”

    “我那大哥，和父王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他急不可耐的打算借贵族之手提前上位。父王的确未曾防备但他实在志大才疏，在占尽优势的情况下，连第一步都没迈出，便被父王识破。反倒因此引起家族内乱，十几年来一直恢复不了元气。他自己也被剥夺继承权。”

    “我这三哥，父王本就不太喜欢，只给了他一个代行权，连名分都没给。他倒好，刚愎自用之外，还多了个夸夸其谈夸夸其谈言之有物也行，他却只会一招，就是自己宣布自己的胜利。真令人恶心。”

    “他还畏敌如虎，私下多次念叨什么贵族势大，只可智取，不可力敌……还以为他要如何智取，谁知父王这次重伤归来，他马上便封存国库，裁撤冗员，以王室宗亲之女联姻……对贵族如同亲家，对亲族却连表面的市恩都不肯做，岂能服人！”

    公主显然积怨已久，不吐不快：“我真没见过那么自私的人！最擅长慷他人之慨，旁支之女、宗室名下的地产，贾拉西亚那帮人要，他就给。别人求情詈骂，他一概置之不理，反倒总能扯一堆大道理，反把别人骂的狗血淋头，说他们自私他自己才是一毛不拔……”

    她越说越怒，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本杰明轻拍她的脊背，却见公主咳出一口血来，似乎这才好受一些。

    “算了。不说那个蠢材了。可惜我是女儿身……”

    本杰明心中一动：“……陛下当年托我相人，我悄悄调查了二百余人，只看中了一个米娅。我看陛下似有培养米娅之心，可惜米娅很快便出事了……再后来，他在此请我前来，暗中查看族中后辈，我才相中了你。陛下倒是颇有变革魄力，或许……”

    公主大震。她愣愣的盯着空气，呆了好久好久，又软软歪倒。

    珀丽慌忙扶着，只觉公主如同被抽去了浑身骨骼一样，扶不起，坐不住，不仅惊慌的一叠声喊叫。

    本杰明也慌了手脚，忙伸手去探公主鼻息，只觉呼吸微弱。吩咐珀丽把她抱到床上躺下，盖上山水花鸟绢被，公主才慢慢睁开眼睛，挣扎着起身，吐出几口血来。

    本杰明慌忙安抚：“孩子，别慌，别着急，不管你想起什么了，我都在你这边。”

    公主气若游丝：“他们……好狠……我从没有……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真的没有……”

    “那天……父王回来，少了一条腿，半边身子都焦了，眼看活不成了。我就哭，他便伸手……伸手好像要摸我脸庞。我看他行动不便，就凑过去，把他的手拉来贴在脸上。然后他就哭了，用力推开我。好像要说什么，可是他喉咙受了伤，说不出话。他另一只手……也断了。我好心疼，手忙脚乱的撕衣服给他包扎，他不让，却对我直直的伸出一根手指……那根手指骨头断了，扭曲的很厉害……”

    “我以为他让我帮他扶正骨骼，就很小心的替他弄直了。他好像很生气，用力摔手，把戒指都摔脱了。三哥……三王子就骂我笨手笨脚，把我踢到一边，让人抬担架进去。”

    “我傻傻的跪在一边，看见他的戒指掉下地来。那是他最喜爱的一枚戒指，从不离身。我就捡起来……放回担架上。可是我笨手笨脚的，不知怎么又掉地上了。”

    “他们抬他进去，他就一直盯着我看，嘴唇直动弹，却说不出话。我看不大懂，但好像……好像翻来覆去说两个词，丫头，死……丫头，死……丫头，死……我完全无法忘记，他整张脸都扭曲了……”

    公主泣不成声：“我一直以为他恨我，他在诅咒我，我很害怕……他很少对我有好脸色的。”

    “可是现在想想，他只会在特别高兴的时候喊我丫头……我真傻……您提醒了，我才想通，他的意思是让我拿着戒指……不然就会被三……三王子弄死……”

    她显然太过失望，不肯叫他三哥了。

    “戒指呢？”

    “他回房不久就去世了。三王子说，他的死讯不宜让人知道，怕引起大乱，所以就我们几个亲人把他送进了大墓。你知道，王族大墓都是很早就准备好的。那时候他的身体都还有温热，他们给他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却没有王冠权杖一切应有之物。我见他的随葬品太过简朴，完全不是王者该有的模样，心里还怪三王子简慢。就……就趁人不注意又给他戴回去了……”

    本杰明叹气。

    公主闭上眼睛，任泪珠满脸流淌：“他从来没对我透过这意思。我也想不明白，一枚戒指又如何救我……”

    “或许他藏有一股力量，凭戒指可以指挥吧。他明显是想让你接位，不可能不给你准备护卫之力”，本杰明瞎猜一通，“算了，墓室一封，谁都进不去。再想这些也没什么用。”

    珀丽费了好久思量，才明白他们话里的意思：原来老国王想让公主当女王？公主没领会意思？三王子先明白了，趁机对公主下毒手？

    天哪，这都什么人啊！那可是你亲妹妹！

    却听本杰明缓缓说道：“这可难办了。陛下应该早就下定决心要培养你为新任国君了但因为米娅前车之鉴，他怕稍微露点意思，他们就把你也给害了，因此没有吐露半丝口风。”

    “甚至，他给你预备的、保护你的势力，恐怕也不知道该向谁效忠……唉，他不信任任何人，不愿让任何人知道他的秘密……到头来，害人害己啊……”

    “你现在可以说完全在三王子控制之下，他随时能要你命。如此危险的态势，那股力量如果知道自己要对你效忠，那就一定会主动联络……”

    “既然没有联络，那么就只有他们不知道自己的保护对象这一个解释了。”

    “你父亲应该是完全没想到自己会落入陷阱。唉……他一直这样，做事只虑成，不虑败。一遇到突发情况，就……”

    他又急又恨，一拍桌子，喀喇一声轻响，桌面便裂开一道缝隙。木纹细密，隐有光芒，显然是某种高级木料。

    公主沉默良久，叹气：“事已至此……知道我是自己把自己蠢死的，心里倒也好受些……”

    她再次拙劣的引开话题：“您还没说王凡的方案呢……”

    本杰明心底暗叹一声。这丫头今天已经提了太多次王凡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