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上)

作品:《天马行歌

    四个汉子先行散了,而封牧、宝卷赶紧从各自小厮身上扒下外衣裹在身上。敢斗不必如此,元宝先木头、朵儿一步,已将自家衣裳披在小主人身上。

    一边,胡服少年扯着低沉的嗓音在与小美人搭话:

    “姑娘容在下自我绍介与你:小人康智,乃胡商康元敬之子,此次是生平头一回随家父来长安买卖。可惜小人儿时因火灾毁容,只能以如此装扮示人,还望姑娘见谅。”

    小美人如斯答复:“奴家既定下比赛规则,自不会以貌取人。”

    “可怜小美人竟落入了一个丑汉手里,还是个胡人。”宝卷愤愤不平。

    封牧轻声说:“倒不如给我摘花朵朵的好!”

    “听话听音,似烧得不轻……”敢斗暗自思忖,“如此这般的胡儿,如花似玉的小美人该不会怜上他吧。”

    “公子不妨说说对奴的要求,”那边,小美人叩问胡服少年说,“奴照做便是了。”

    “康智久闻平康里旖旎繁华、柔情似水,想求美人带去一逛。自然,无须姑娘破费,小人饶有资财。”

    “哪的话,钱嘛,自然是奴输奴掏。”

    宝卷、敢斗听得要去平康里,都吃惊不小。

    最小的封牧好奇扯着宝卷问:“表兄,平康里啥地方?瞧你急吼吼的样子,该很好玩吧?”

    宝卷眼的骨碌一转,道:“可好玩了,有酒有肉,有春有色……”

    “甚好甚好!”封牧大声叫道。

    唯独敢斗愠怒异常,瞪着胡服少年道:

    “好你个胡儿,侥幸获胜,哪儿不能去,非要去北里那个腌臜之地!自己去未尝不可,何必以胜者之势胁迫干干净净的小美人同去呢?!”

    小美人笑嘻嘻说:“诸位,我们几个犬牙交错了:我输给这位胡服少年,你们呢,绿衣王孙某某,宝卷公子,敢斗王孙,牧太岁,都输给我了,因此上,我跟这胡服少年走你们呢,须得跟我走,以便听从我吩咐。”

    绿衣王孙说:“这可是斗鸡擂台设定的规则,我等自然照做不误。”

    众少年打发走随从小厮和车马,兴高采烈步出镇国寺。

    长安城在余晖照耀下苍然浑然,美哉雄哉,似乎看得见远处的汉家陵阙、本朝帝墓。

    此时此刻,所以人包括三少年并未意识到大唐即将衰微。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长安城坊市整齐,街衢纵横,以贯通南北的朱雀大街为中轴,分东西两区。平康里位于东区第三街第五坊,东邻东市,北与崇仁坊隔着春明大道相邻,南邻宣阳坊。

    入北门进东区,王孙们在小美人带领下七拐八弯,绕进东巷。

    宝卷和封牧颓然不开心了。

    “到了。”小美人停在一座宅院门前。

    门边一株木芙蓉亭亭如盖,靓艳含香,上头挂牌指点院落曰:楠香阁。

    微风吹来,宅门敞开,可见里头曲径通幽,繁花似锦。

    “哇。”封牧不禁叫出声,“果真见江南胜景,表兄此番没骗我哩!”

    宝卷本在后头走得气喘吁吁,兴意阑珊,现在听得封牧惊叹,赶紧钻到前头,将好几个人挤到边上。

    绿衣王孙“啪“地,将红扇子敲击宝卷头顶。

    宝卷却不恼不怒,挠着头胡乱口占:“南国有佳人,且栖南香阁。鼓瑟复抚琴,为谢宝卷来!”

    众人大笑。

    封牧痛心疾首:“表兄如何忘押韵了!有韵才叫诗,无韵那叫屁!”

    众人愈加笑。

    宝卷率先进门,众人跟上。穿过通幽小径,绕过亭台水榭,再拐过陈列着怪石盆景的庭院,偌大的厅堂出现在前头。厅堂中央摆着一张巨大的白玉圆桌,桌上摆满丰洁可口的美酒佳肴。此外,摆设陈列,一应俱全,无不雅致。

    “好好,惨败者到了此地,就幻化为全胜者了,所以,在下要多多谢过小美人和康兄弟。”宝卷拍过胡服少年的肩膀,去桌边自斟自酌、自拣自食了。

    “行行,你脸皮厚,既反客为主,又反败为胜!”敢斗讥讽他说。

    “好了好了,”宝卷泰然自若说,“小美人是你的,我嘛,只谢过她的恩惠罢了,你别多虑。说好了,小美人归你,不过一会儿来了大美人,那自然得归我,那时候你别这山望着那山高,吃着碗里的瞅着锅里的。”

    “蹊跷,绕遍了整座宅子,却不见一个人。”胡服少年警觉说。

    听闻此言,他人也不免毛骨悚然。封牧更是尖叫一声,弄出相当的回声来。

    “谁说没人”吴侬软语,宛若云雀啼啭。

    只见重重叠叠的珠帘,被一双嫩巧的手拨开。紫色飘裙,曳在地上,沙沙作响。

    “果真有大美人唉!”宝卷手上的酒盏虽未掉地,但倾斜滴酒……

    走来的女子丹凤眼柳叶眉,莞尔一笑,说道:“哪家公子如此痴傻!”

    宝卷咯咯笑着回答:“是俺,谢宝卷是也。”

    可当女子走得近了些,登时泄了气。

    “这位女子不能说不美,但是比起斗鸡小美人来,自然担不起大美人的美名哩。还是刘金斗赌对了人儿不像我,心猿意马,总是错过或者无缘。”宝卷心下点评他人和自家道。

    “奴家薛楚儿,在此拜见诸位贵客。”薛楚儿施礼,发声清亮说。

    “原来姑娘就是长安城顶顶出名的薛楚儿薛都知?”宝卷顾不得酒盏最终掉地,凑近薛楚儿看了又看。

    “看来王孙失望了。”薛楚儿快人快语揭示宝卷的内心想法说。

    宝卷顿时语塞。

    “众所周知,在北里,薛姑娘并非仅靠美色扬名天下”敢斗忍不住说,说了又担心小美人怎么看他但既然说了,他决定说到底:“据来我家的客人说,姑娘主要靠如球的玲珑和如水的周全擅名于我大唐呢。”

    小美人乜斜他,轻声说:“倒像是薛都知的常客嘛!”

    敢斗立刻红脸摇手说:“莫要胡乱猜想!”

    绿衣王孙赞道:“薛姑娘才艺双绝,久仰大名。”

    薛楚儿回过礼,目光落在绿衣王孙的红扇上,微微有些惊讶,结果恭敬地点了点头,而绿意王孙却特意摇动扇子,靠它传达了什么体己话。

    薛楚儿掠过他走到小美人跟前:“姑娘,一切都已弄妥,不知是否要立刻开始?”

    小美人指了指胡服少年,说:“这位康公子便是今日斗鸡擂台的赢家,是他下令妹子前来楠想阁拜识薛姑娘的。”

    薛楚儿对胡服少年说:“公子既想来此处,想必对敝馆的种种好处略有耳闻吧?”

    “种种好处之中最大的好处便是薛姑娘你个人的风雅与趣味。”胡服少年沉稳说道。

    说毕,从怀中掏出一串红色珠串,讨过薛楚儿的手,为她戴上说:“虽说姑娘宝轩里珍宝山积,富可敌国,在下还是要献与你这个颇有些来历的宝物。”

    “这什么呀?!”宝卷率先凑上去。

    薛楚儿伸出手,给众人观看。

    珠串上缀满了剔透玲珑的火红色圆珠,中间隐隐透出绿紫蓝黄橙的光泽,像有一团团火在每一颗小珠中燃烧。

    “此乃琅玕,火齐珠也。”胡服少年解释说。

    宝卷虽已认得此宝的价值,但嘴巴却不饶人:“火齐珠,石头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表兄你傻呵!”最为博学的封牧说,“可不是一般的石头,而是七彩火琉璃,可是西域的贡品哪,那一年圣上不是赐给过我俩的爹爹嘛!”

    宝卷没想到胡服少年其貌不扬却如此阔绰,说道:“有这么回事!”

    他又挑衅敢斗道:“你府上大富大贵,应收有不少此类宝物吧?”

    敢斗发现小美人眼里对宝卷、封牧多有不屑一顾之色,说:“我爹有啥没有啥,那是他老人家的事儿,与我何干。”

    小美人笑了,似乎要抚掌,但最终没有。但仅此已足够让敢斗心满意足了。

    宝卷本想借着封牧的台阶,联合敢斗给胡服少年一个下马威,孰料敢斗这么说话,只好在心里解散了所谓的同盟关系。

    “楚儿知道,这是西域扶南国公主的陪嫁物。”薛楚儿神情黯然说,“据传,公主定亲时早已心有所属,而她的心上人却在她出嫁前莫名暴毙。公主痛悼爱人,日夜以泪洗面,泪水落入她陪嫁的琅玕手串上,似心头血一般染红了串珠。最后,公主在大婚前以自尽追随心之所爱的那个人而去了。现在,关于她的一切,只有这个是真实存在的。”

    敢斗惊讶发现,向来以精干和强悍示人的小美人居然在一旁默默拭泪,于是挨过去,守着她,却不言不语。

    薛楚儿对胡服少年道:“奴家收下公子的宝物,不知能为你铺排何等样的消遣人钱财。”

    “在下不惜钱财,但求热闹。既然今日是来寻欢的,自然是要体验这风月之地的种种妙处。不过我胡人天性豪放,不喜冗杂,就请薛姑娘安排若干美人陪伴俺刚认识的这些少年伙伴吧。”

    “康兄弟的安排正中本人下怀哩!”宝卷抓耳挠腮、摩拳擦掌说。

    薛楚儿却变了脸色,嗔怒道:“本姑娘乃长安都知,并非青楼老鸨,康公子叫我如何弄来若干美人?”

    胡服少年听闻此言,慌张道:“薛姑娘无须气恼,只消邀来几位姐妹做伴即可,至于其他美人嘛,在下倒有个法子……”

    说到一半,放低声音,凑到薛楚儿耳边好一阵嘀咕。

    薛楚儿转怒为乐,掩嘴而笑道:“没想到康公子还有此等癖好!”才及说完,便拍了拍掌。

    一群靓丽舞娘载歌载舞,鱼贯而入。薛楚儿优渥众人饮酒吃食,笑道:“尚未完结,俺那几个最为交好的姐妹少顷便到。”说完,便出门打点去了。

    “吃点喝些,便等到了。来人,给我满上。”宝卷率先沉醉,不时巴结胡服少年说:“兄弟,你太过中庸了,来的既是北里,就该放下矜持,专肆恣意吧。”

    绿衣王孙摇扇笑看歌舞,不甚吃也不甚喝,显然见过更大的场面。

    封牧瞪着眼睛,在想象中遴选他中意的花朵朵。

    敢斗也吃也喝,但眼珠子定样样只看极为松弛、甚为自得的小美人,不时冲着她问道:“姑娘姓甚名谁,小生可得与闻么?”问了好几回,弄得小美人愤然反击:“你不是读书人,哪能自称小生?”或者说:“告诉你可以,不过你先作诗与我听自撰的实在不行,起码得像胖王孙那样背他人的诗作与我听吧。”

    敢斗稍候向封牧讨教来“得成比目不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悠悠扬扬念给小美人听,小美人并不领情,耻笑他说:

    “得了吧!除了叫你太岁,连公子、王孙俺都不想招呼你用了!”

    君不见昆吾铁冶飞炎烟,红光紫气俱赫然。良工锻炼凡几年,铸得宝剑名龙泉。龙泉颜色如霜雪,良工咨嗟叹奇绝。琉璃玉匣吐莲花,错镂金环映明月。正逢天下无风尘,幸得周防君子身。精光黯黯青蛇色,文章片片绿龟鳞。非直结交游侠子,亦曾亲近英雄人。何言中路遭弃捐,零落漂沦古狱边。虽复尘埋无所用,犹能夜夜气冲天。

    唐郭元振古剑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