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流水的目力只能令他射中十步外的物体。可过了五六日，他就能看得越来越远，仿佛老天有意补偿他这么多年患上的瞎眼病，到头来，竟叫他的目力比任何其他少年都要强许多。不错，秦基业就照灵音法师临别前说的那样，流水找着的三枚钢针就是他驽机上仅有的箭。但三枚钢针后尾都加了延长的木杆，并配上羽毛，已不像针，真的跟箭没啥两样，只是小一些而已。秦基业本来要替他多做些类似的箭，说：

    “不然不够用。”

    流水却摇头道：“若是百发百中的话，三支足够用了：只消每次射死一头猛兽或敌人，这针箭就又能回到我手中来，可以无限使用，因为死的兽或者死的人是带不走这三枚针箭的。”

    秦基业说：“说得好！不过你须得学成箭无虚发，而且须得射中要害部位，比如软一些的眼窝或者咽喉。”

    流水道：“师傅说得对。我就是要逼自家箭无虚发，才不肯要备用的箭！”

    秦基业叹息说：“好孩子，这八年来的艰苦光阴已叫你成为最为坚忍不拔的少年了！

    流水边走边练，越来越有准头。到目下为止，至少三十步之内眼窝大小的物件他十有八九一射中的。可他仍不满足，趁别人入睡仍孜孜以求，加以改善，往往站在一堵土墙跟前，免得万一射不中，丢失那三支针箭中的任何一支，那可是他花了八年光阴在熊耳山某悬崖之下的乱石堆中寻找回来的，不能因为眼睛复明而不再珍视它们。

    去尘时常不睡，陪着流水射弩。他用白垩在墙上画上一只又一只贼兵的眼睛，并一个又一个贼兵的咽喉。去尘一不睡，解愁也来陪他了，等于也陪了流水。故而流水与去尘、解愁关系最好。

    这日，途经一条驿路，一行人碰见从南边开来的大队官军，他们马不停蹄朝北行进，说是要去增援鲁炅重点布防的叶县一带。这些官军说的话不是中原口音，大都是难懂的南边鸟语，到底是千里迢迢从岭南、黔中和山东南道赶过来的。

    因为有官军行进与驻守，四野还算平静。河北、东畿来的避祸流民源源不断渡过滍水来，并未受到官军劫掠。见了官军，百姓无不欣喜，甚至遮道哭叫，要官军趁早收复中原失地，让他们重返故里，又见桑梓。

    一路走着，秦基业始终没见着滍水的影儿。

    虽说战乱频仍，可生活照旧继续。有些胆大的人趁流民南下、官军北上，在道路要冲做着小本买卖，能赚多少就赚多少，背后也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

    看看又到了日落时分，秦基业下令全伙人马歇在路边一家棚子里吃饭，顺便买些熟水喝。喝之际，敢斗偶尔听卖水的汉子说：

    “那滍水其实一向神得很，从前既然能令新莽的大军葬身其间，如今安禄山大军若是冒失打来，定然也属凶多吉少。”

    敢斗忽然想起封牧的巨无霸来，至今也仍记得那只极其雄壮的斗鸡跟王莽的大军有些干系，便问秦基业道：

    “师傅，你能文能武，可晓得从前王莽大军里头确曾有过一个叫巨无霸的巨人？”

    封驭是封牧庶弟，自然也记得那只巨无霸，连忙说：“对了，家兄说过巨无霸的故事，所以命名家中那只最为凶悍的斗鸡叫巨无霸，正是后来给你敢斗兄扼杀的那只。”

    秦基业点首说：“确曾有过这么一个巨无霸，封牧也算是饱读书史了。说起来，巨无霸还是在这滍水一带丢的性命：当年东汉光武帝手下仅仅有三千人壮士，可居然打得王寻、王邑的几十万士卒溃不成军，一万多人的尸首都将滍水弄得堵塞不通。”

    七百多年前的故事也叫去尘、宝卷等人也产生兴趣，纷纷围着秦基业，问当年的详细情况。秦基业笑望秦娥道：

    “闺女，你不如给伙伴们说说当年的事，你不是念过好几遍范烨的后汉书？”

    秦娥说：“念过好几回，精彩的故事滚瓜烂熟了。”

    众人喧嚷起来，叫她别卖关子，要说早说，说得越详细越好。

    “这是叫昆阳战的战役。”秦娥故意不说详细，逗弄同伴说，“至于大树将军冯异是不是也在这个战役里建了功劳，不再记得了。”

    众少年目不转睛望着她，希望她并不打住，一直说下去。至于敢斗，那就甭提多么起劲了，哎哟哟之后道：

    “原来姑娘连这么深奥的书也念过哪！”

    秦娥道：“自小便在洛阳王侯楼过日子，每年师傅有空闲来看我，总要教我一些武艺，有时还带几编书给我烦闷了念着玩，故此还记得巨无霸与滍水的故事，倒没想到如今跟昆阳战的故地挨得如此近了。”

    去尘急着说：“秦娥姑娘，赶紧说故事本身！你小时的事我等以后回头听你从头道来也不迟呢！我从前也有好多书，可一本都没好好念过。懒得念，天天盼阿爷得空来看我，盼他接我回长安宣阳里大宅子去住，与四位兄长平起平坐。”

    众少年都笑了，觉得杨去尘虽说是杨国忠钟爱的少子，可论身世，其实也算是蛮可怜的。

    秦娥卖弄够了关子，便答应去尘要求，绘声绘色讲起当年发生在这附近的昆阳战来了：

    “那年，篡了西汉的新朝皇帝王莽已是个六十八岁的老头了，胡子白了，眉毛也白了。有人拍马屁说古时的黄帝因为娶了一百二十五个新娘，方才得了道成了仙。王莽一听，连忙效仿，派人四处去搜罗民间美女，从中挑了皇后、美人、才人和宫女一百二十五个，吹吹打打，开开心心，一个人当了这么多美女的新郎。可这时，更始皇帝刘玄却搅了他的春梦，分别派遣刘縯攻打宛城，刘秀，也就是后来的光武帝夺取昆阳。光武帝很快就打下昆阳来，可王莽派来了大军，由亲信司徒王寻、司空王邑挂帅。由此可见，小小的昆阳城危在旦夕。

    “光武手下的将军们登上北门楼子，一瞧前方尘土飞扬、遮天蔽日，一个个唬得面如土色了，嚷着要散伙。光武帝却并不怵，说千万不能散伙，否则死路一条若坚持下去的话，不仅能活下去，或许还可建功立业。他留手下守城，自家带十三骑突围去寻求援兵。光武在定陵和郾城找到了人马，可人家另有打算，不肯随他去解昆阳城的围。光武自有说服他们的辩才，说王莽大军里有的是金银财宝，只消打败他们，夺来享用并不难。那些人马的将官大都动了心，大着胆随他而去。”

    说到这里，秦娥从丹歌手中接了盛满水的盏子，喝了几口，再用水抹抹唇，然后继续说了下去：

    “话说六月的一日，光武带人马一块进发。他自家带的步卒骑兵，总共一千多人，走在最前头，到了距围困昆阳城的王莽大军四五里的地方才布下阵势。王寻、王邑见来了这么几个援兵，更是瞧不起，仅仅派遣几千兵马跟光武帝的人马交战。光武帝奋不顾身，率领所部突击他们，结果砍得数十颗脑袋。他带来的那些将领都万分诧异，扎堆儿说：这个刘将军平时见了小股敌人胆小如鼠，如今见了这么多敌军却勇猛如虎，未免太可怪了！而且交战之际，此人总是一马当先，冲在最前头！不由得都钦佩光武帝了，于是奋不顾身，央求着助他一臂之力，结果都跟着他上前杀去。如此一来，王寻、王邑的大军怕了，一股脑儿退却了。光武帝趁势追杀上去，又砍得千来颗敌军的脑袋。

    “一连打了几个小胜仗，光武帝等人走得远发靠前了，昆阳城就在前头。那时，光武兄长刘縯刘伯升已拿下宛城整整三天了，可光武并不晓得。他兵不厌诈，派人拿着伪造的兄长报捷书到得昆阳城下，到处宣慰说宛城早已给攻克了，那里来的救兵即将抵达此处。随后，他悄悄把报捷书扔在大路上，故意叫敌军望见。王寻、王邑果然找到了报捷书，心里就愈加凄惶了。再说光武帝手下人马一连打了几个小胜仗，胆子愈加大了，无不渴望一以当十、十以当百，立刻击败敌军。光武帝趁势率领三千敢死队，从城西靠滍水的地方直捣敌人中军。这下王寻、王邑大军乱了阵脚，军心顿时瓦解了，王寻死于乱军之中。

    “昆阳城里的军民见如此，也鼓噪着奔出城来助战，一时间，里外夹击，声震天地。王莽的大军就此崩溃，互相践踏着逃命，百里之内你压我、我踩你，死者不计其数。可是这当口，一个怪人出现了：身量老高，块头老大，就是从前的宝卷兄，整整四个也抵不过他一个人的块头与份量哩。”

    众人冷不丁给秦娥这么一比方，顿时明白巨无霸是何等样的巨人了，哄地一声都笑了。宝卷更是羞赧，埋着头摆着手说：“好汉不提当年耻，秦娥姑娘故事中途取笑我，这又何必？”秦娥道了几声得罪，又说将下去：

    “回头说说这个怪人！不错，这就是敢斗问的巨无霸。据后汉书记载，此人真有其人：身高一丈来高，腰围赛过公牛最粗壮的地方，就是三匹高头大马连在一块都驮他不动，得再加上第四匹。”

    敢斗说：“没想到真有这么高这么壮的人！不过太高太壮似乎也无用，顾得了东顾不了西，正好拿刀去搠他的肚脐眼！”

    秦娥却说：“可这个巨无霸还有另一种本领：驯服老虎、豹子、大象、犀牛，叫它们加入大军跟汉军作战。”

    封驭抽了一口冷气道：“多吓人啊，当时当地！”

    秦娥笑道：“封驭，倒给你说对了：汉军哪见过巨无霸这么高这么壮的人，哪见过披着盔甲的猛兽，猝然见到，吓得一个个口吐白沫，腿脚发软，掉头便跑，光武帝喝都喝不住哩。

    “危急关头，说来也是老天帮忙，一下子就电闪雷命了，房间都崩塌了，石头木块四处飞溅。稍顷，又下大雨了，滍水暴涨，汹涌澎湃。王莽部队中的虎豹都恐惧得颤抖了，不再向前，掉头反向，一起冲向驱使它们的巨无霸。巨无霸猝不及防，率先给撞着了，结果掉落在水里头，头重脚轻，沉得比任何人都要快。见前头打前锋的巨无霸和猛兽都败了，其他士卒更是争先恐后渡河逃命，溺死者堵得河流都不流了，全都倒灌了。不过幸好有这么多死人的身子在滍水里垫着，王邑等人方能骑着快马踏着逃过河去。后汉书上最后一段是这么说的，我还清楚记得：尽获其军实辎重，车甲珍宝，不可胜计，举之连月不尽，或燔烧其余。”

    待到秦娥说毕故事，秦基业补充说：

    “昆阳一战，汉光武消灭了新莽主力，各地义军趁势纷起，人心从此愈加倾向汉朝，最终使刘秀成就另一个汉朝，也就是现在俗称的东汉或后汉，他本人也成了古往今来的名帝之一。”

    敢斗等少年极为神往，兴奋得难以掩饰。

    去尘索性说：“既到了这等有名的地方，滍水不可不看！”

    宝卷也说：“若不看，着实亏了这一路辛苦走来！”

    “师傅，你就设法让我等远远望一眼滍水也好嘛！”去尘土嚷道。

    封驭啸然道：“就是嘛！”

    连一向为人沉稳的流水也憋不住了，叫喊道：“我叫流水，滍水不可不看！”

    就是几个女孩儿，丹歌、晋风与解愁，也都很想望一眼著名的滍水。

    丹歌甚至说：“说不定这次安禄山的大军也要成为王莽的大军呢！我等若是连滍水都没望上一眼，将来想起，岂不懊恼？！”

    秦基业很想满足众人的愿望，动了一番脑筋，说：“只是眼下官军扎营在河南岸，要看并不容易。”

    “那怎么办？！”众人问道。

    “别急，师傅想个好办法，带你们去望一眼就是了。”

    秦娥跃跃欲试，说：“阿爷，你我将昆阳战的故事记得滚瓜烂熟了，可就是从没望见过滍水，不如就近找座山，爬上去远远望一眼就走。有官军在河两岸严阵以待，我等万无一失。”

    秦基业终于同意了。他亲自去向四周还撤走的当地百姓打听哪有望得见滍水的山冈。稍顷他回来，告诉众人说：

    “离这十里地，倒有一座山叫焚城山，若能登上去，恰好能远远望得见滍水和叶县。只是情势有些危急了，师傅刚晓得安禄山派来武令珣、毕思琛大军，眼看就要跟官军交战了。我等倘若因观望滍水恰巧碰见官军战败，岂不危险！”

    听到大战在即，众少年愈加不肯就这么走了，都说官军必胜，叛军必败，切切不可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了。

    秦基业到底是纠纠武夫出身，大战在即，自己心里也未免痒痒的，终归又松了口，说：

    “好吧，就是师傅自家，也忍不住想再去望一眼，大战即将来临了！”

    便带着众人急速赶去望得见滍水的焚城山。

    明日起，续更少年行第二册之天马斗歌，同频道更新，不另开新坑。欢迎大家在此继续后续剧情，谢谢支持